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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初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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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里。
沙哑的男声隔着层层珠帘传来,叫人听不真切。殿外透进来的风轻轻卷起白纱帷帐的一角,触到单膝跪地的青年膝前,像是在提醒他回神。青年沉吟片刻,向眼前的虚影微揖一礼:
“……是,阁主。”
他这才抬起头,烛光明灭映出他一张眉目如画又波澜不惊的脸。被称为阁主的男人侧倚在塌上打量他,低低笑了两声,嘶哑的声音仿佛破败的风箱,让这死气沉沉的地方更添了几丝瘆人。
“哈哈……钤儿,好久没听见你叫我义父了啊。”他在自言自语,也不待青年回答什么,又自顾自地说:“难为你有这份心,帮我去找那药方。我老了,身子骨也一天不如一天了啊……”
青年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他总觉得男人的话里有话,但他不愿意多想,只是不动声色地回道:“钤只是依阁主意思略尽绵薄之力,阁主就算无那药方,也定能福寿绵延。”
他声音清冷,语气平淡,不似在祝福,大抵是他性情使然。男人也不计较,反而是哈哈大笑:“这话我爱听,不愧是我的好钤儿。钤儿、钤儿……”男人喃喃,“希望你一直是我的好钤儿。”
青年愣怔了一下,重又恢复平静,“属下先告退了。”
“去吧,我的好钤儿。”
青年俯身一作揖,与男人面上近乎狰狞的笑不同,他面上没什么喜怒,只是从容离开。他身后男人的嘴角扯出一丝不知是自嘲还是玩味的笑,他招呼身旁一个侍卫,轻声吩咐了什么,又回过头一动不动地盯着青年渐渐远去的背影。
青年名唤苏钤,是渠影阁阁主葛敏收养的义子。传闻葛敏在虎窝中拾得了襁褓中的他,一直将他视如祥瑞珍宝,大加培养,还意欲让他成为渠影阁的少阁主。江湖传闻,真假参半,唯当事人心里有一块明镜。
渠影阁是葛敏一手建立起来的,想当年葛敏在江左一带算得上呼风唤雨的人物,渠影阁不出几年就从一个小帮派成长为江左数一数二有头有脸的势力,期间过程也还算顺利。
只是流沙易聚,也易散。城堡的落成抵挡了外部势力的虎视眈眈,却防不住内部的分崩离析。随着渠影阁的壮大,往日与葛敏称兄道弟的好友一一在权力面前红了眼,无人知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知葛敏一手扶起将倾的大厦,但渠影阁自此式微,再也无法恢复如日中天之势。
而葛敏的身边,除了一少年外,不再有别人。
虽然渠影阁的威信大不如前,但江湖上关于葛敏身边少年的传闻仍比比皆是。如今,少年长成了青年,葛敏放他出来闯荡的次数变多,这些猜测也越来越猖獗。
苏钤不是没有耳闻那些流言蜚语,与其说不表态,不如说他不在意。他习惯了把不该有的情绪咽在肚子里,只用一种简单的你来我往的方式来两清。他不喜欢欠谁的,包括葛敏。
此时苏钤正在策马赶往阳虚山的路上。
葛敏头疼的顽疾每月都要发作一次,是年轻时候留下的病根。近日他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称阳虚峰上有一山洞藏有一筮卜卦,解读此卦可以找到一本失传已久的医书,或许书里有治头疼的偏方。
葛敏犯病地时候一连砸碎了十几个花瓶茶碗,在陶瓷和琉璃的碎片中,他赤脚踱来踱去,鲜血蜿蜒凝了一地,他絮絮叨叨说起这件事,状似疯魔。苏钤静静跪着给他奉茶,半晌道:“属下愿往。”
葛敏停住了,眼眶充血,没头没脑地来了句:“是为了我?”
苏钤没有出声。
苏钤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此时暮色星辰正推着黄昏席卷天空,恰好前方有一小镇,他盘算着在这里停下歇一晚。
虽是个临海的边陲小镇,但街上的烟火气却是很足,牌坊上三个大气磅礴的字:湘渔镇。街道上来往的人络绎不绝,大多都扛着捕鱼用的家伙;街道上的客栈鳞次栉比,看情形,这里还勉强算是个联通远洋的小窗口。
苏钤对住处没什么要求,就近找了一家看上去挺整洁的客栈落了脚。刚将行囊搁好,窗外传来阵阵争吵。他本不是多管闲事之人,可街上的形势似乎有愈演愈烈的架势,他本就困倦了想歇息,此时被闹得不免心烦,便推开窗瞧了瞧。
街上一人穿金戴银,一副纨绔打扮,另一人是个年轻的担夫。街道不是很宽阔,想也不想估计又是什么好狗不挡道的戏码。那纨绔一看就是来找茬的,这担夫也是个硬脾气,两人就这样僵在路上,周围松松垮垮围着几圈看热闹的群众。
纨绔:“你今儿就别想从我这儿过去,不然爷爷我王字倒过来写!识相的,赶紧给我让路!”
这担夫狠狠地瞪着纨绔,一言不发。一旁有两三人看不过纨绔欺负人的作风,帮腔道:“怎么了王大少爷,这路是你家的呀,还不许我们平民百姓走了啊?”
苏钤摇摇头,刚要关窗,外头又传来一点不一样的骚动。
“没劲没劲……”一青年不疾不徐从人群里走出,说话间还提着皮酒囊灌了口,他眼神游离在两人之间,似看非看,”王字倒过来写不还是王?“
围观群众没弄懂他这是来哪一出,但都纷纷很给面子地笑了。
青年放下酒壶,才堪堪露出他整张脸。风尘仆仆依旧挡不住他深邃眉眼,稍显凌厉的轮廓却被一双似微醺的桃花眼揉成了风流。明明他身上也是廉价粗布青衣,偏偏被他穿出几分肆意洒脱来。
人群里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气,就连那纨绔也一时噎住了。待青年看向他,他意识才回笼,脸涨成猪肝色,恼羞成怒,举起手里的马鞭就要挥向青年。
苏钤蓄内力一弹窗边的一块小石子,击中那纨绔骑的马,马儿受惊后仰,纨绔措手不及,从马上跌落,疼得龇牙咧嘴。跟着他的小厮连忙去扶他,他愤怒地往马身一踹,却适得其反,马不但没有听话,还一个劲儿地往前跑,街上一片混乱。纨绔差小厮去追马,狼狈到头还要嘴硬,向青年挑衅:“你给爷爷我等着!”
青年不加理睬。他似有所感,往客栈二楼看去。那里虚晃过一个人影。
本就没到睡觉的时候,苏钤仅有的困意也被外头闹得烟消云散。明明是饭点,他也没什么胃口,只想下楼向掌柜的讨碗茶喝。
客栈楼下是打尖的地,三三两两坐着几个谈天说地的酒友。在咋呼拍桌,长吁短叹的嘈杂中,有一人慢条斯理地掀开茶盖刮去浮沫,借着茶气氤氲看了苏钤一眼。这份风轻云淡只持续了须臾,他便以牛饮之势解决了盖碗里的茶,还不忘豪气冲天地抹一把嘴:
“渴死我了。”
苏钤冷不丁与他对视,这才看清原来是他方才出手相助的青年。青年见他看自己,搭腔道:“这位公子也下楼来喝茶吗?左右无伴,愿意与在下一起吗?”说完,怕他拒绝,还勾起嘴角冲他眨眨眼。
苏钤不喜与人太亲近,尤其不习惯这种自来熟的。刚要礼貌拒绝,青年的的手就伸了上来,准备勾着他坐过去。
苏钤皱眉,冷冷道:“别碰我。”
来人的手顿住了,做了个缴械投降的手势,一脸无辜:“好好好,不碰不碰。公子陪我喝杯茶呗?我请客!”
苏钤本想说没兴趣,却见客栈里老老少少的目光全都聚集在他们两人身上,罪魁祸首在一旁委委屈屈可怜巴巴。青年是个没有武功的普通人,心眼不坏就是过分热情了点,苏钤暗暗叹了口气,决定不跟他计较,顺着他话问道:“行,请什么?”
青年眼睛倏地亮了:“毛豆花生葵花子!你选一个?”
“……”苏钤转身就走。
不料这青年比他还快,拦住了他去路。被众人盯着看戏,苏钤有点窘迫,也没察觉有什么不对。沉声道:“让开。”
“哎哎哎别生气呀,”青年身材颀长,比苏钤还要高上一点,“我说笑的。怎么可能这么没有诚意。公子先入座,要吃什么随便点。”
苏钤定定与他对视三秒,青年趁机又向他抛了个媚眼。苏钤一阵恶寒,又不好向一个普通人发作,只能忍着火气,坐到青年刚刚的位置。
直到他入座,四周打量的目光才渐渐散去。青年招呼来了店小二,苏钤没什么胃口,胡乱指了几个菜,闷头喝茶。
青年左手支颐,右手在桌上毫无章法地扣着,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那是一支骨节分明的手,掌上有覆有薄薄的茧。苏钤一瞥,更加确信了这人或许就是哪个十里八乡来的不学无术乡野村夫,不过长得人模狗样唬人了点。
青年问他:“我还没问公子的名字呢,公子从哪里来?”
苏钤本就是不拖泥带水的性子,也不在意对方没有报上自己名字就问他姓名,直言道:“姓苏名钤,字怀沐。”
青年一拍脑袋,讨好地笑笑:“哎呀,你看我,自己都忘记介绍自己了。还望苏公子不要见怪。我姓沈,单名一个契字。不过你可以叫我的字,我的字啊是我们村唯一的那个李秀才给取的,叫无尤,估计是想让我没心没肺无忧无虑吧。我跟你说,取这个字啊,还有一个故事……”
苏钤没见过这么能扯的,从山上遇见的纯白色狐狸扯到小时候在结冰的湖里捞鱼,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也不知怎么就被他三言两语联系到一起了。沈契滔滔不绝讲了快大半个时辰,苏钤被他念叨得脑壳疼,可他仍是兴致勃勃,丝毫不见疲态。
苏钤把茶盏一搁,“在下明天还要赶路,先告辞了。”
沈契又欲挽留:“哎,怎么这就要走,我刚要讲到……”
苏钤头也不回。
沈契在后头自言自语地嘟囔,“是我讲得不够精彩吗……”
苏钤心想,这怕不是个傻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