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第 11 章 ...
-
【怒海银鼍】
(十一)
“不!”訾菱突然道,“不管他当初在太湖救我是何种目的,但我们相处数百年,若是虚情假意我又岂会看不出!”
也许相遇带有目的,但交付真心时,总是相爱的两人最为了解彼此。
訾菱颓然道:“我知道他尽力了,他的力量还是太小……”
润玉已能猜到之后发生的事,必然是十分悲惨也十分龌龊,但他却不得不跟訾菱确认:“当时你产下的银鼍卵,想必银鼍王第一时间就知晓是纯血银鼍,你能生下第一个,自然也能生下第二个。”
“不错。”訾菱平静下来,冷冷道,“陛下大概从未听说过如此荒诞恶心之事,可我却不得不说出来,虽污了陛下耳闻,但银鼍族的恶行却不该在此地销声匿迹。”
她缓了口气道:“银鼍王知我能产下纯血银鼍,不顾我夫君反对,强行要我做他们父子四人的共妻,为他们继续生育纯血银鼍龙,我夫妻二人岂能受此羞辱,我夫君拼死反抗,不容许父亲兄弟侮辱他的妻子,可他势单力薄,在争斗中被兄弟杀死,我也被关押在此处,沦为银鼍王父子的禁脔。”
訾菱嗤笑了一声,缓缓走到光亮之处,她果然身无寸缕,却毫无羞敛之色,遍布屈辱痕迹的身体上,在腹部有一处狰狞的伤疤,她抚着这道伤疤颤声道:“他们想让我做生育工具,可我偏不让他们如愿,在我被擒之时,就已将孕囊挖出,我拼着此生再不能生育,也不会为这等肮脏恶心之人生育子嗣!”
润玉看着那处疤痕,面上却并无厌恶之色,只有些许不忍,和复杂的悲哀。他手中灵力流转,赤霄剑感召而出,金色符篆灼灼发亮,剑锋划过牢锁,将其震成齑粉。
这处牢房虽与岛屿相连不可外力破坏,但门锁却是需要时常开合,破坏锁具总不会比破坏一座岛屿难。
润玉打开牢门,又脱下外袍给訾菱披上,才道:“本座心中已有决断,夫人还请保重,幼女尚小,还需你的照料。”
他提起“幼女”,訾菱才从多年的紧绷强撑之中脱力,她呜的一声就哭了出来,很快哭泣转为哭嚎,像是许多年的痛苦终于到了尽头。
訾菱踉跄着走近濂壶抱着的银鼍幼女,想要轻抚孩子脸庞,却又在看到自己满身污秽时收回了手,她哽咽道:“万幸当时有一忠心侍女受我托付,将银鼍卵送去了洞庭湖,也找到了你,谢谢你,濂壶。”
濂壶听闻了訾菱遭受的折磨,也是几近崩溃:“我只当你在西海出了什么事,才将银鼍卵托付与我,却不知……却不知你竟遭了如此大罪!我当时找到银鼍卵时那名侍女已经死了,个中原由我皆不知晓,我甚至不知这银鼍卵是你的托付,还是侍女盗取,银鼍龙孵化时间漫长,我也不敢远离,待到它破壳之后,我才能去查清你的事,可我已是一方水君,无令不得擅离职守,只得引陛下义弟来洞庭湖与小银鼍相遇……”
润玉眼中寒光一闪,道:“獓狠也是你引来的?”
濂壶忙道:“小仙绝不敢如此胆大妄为!我只安排了太湖君在小银鼍破壳后与它相遇,银鼍龙有雏兽习性,若认了太湖君为父母,或许能借陛下之力查清银鼍国之事,因此引来獓狠实为小仙之过!愿听候陛下发落!”
润玉道:“你身为一方水君,知法犯法,以元神操控同僚,引来獓狠虽非本意,却已成事实,数罪并发,洞庭君可知这其中后果?”
濂壶道:“小仙甘愿受罚,绝无二话。”
訾菱也道:“此事因妾身而起,理应一同获罪,还请陛下明断。”
润玉对濂壶道:“你以元神附身之术,是承载于何种信物之上?”
濂壶闻言,忙从身上摸出一个玄武甲片编攒的护身法器,以丝绦仔细编织,形状与护心镜相似,方便携带,应当是白念去洞庭湖探访故地时,濂壶赠予他防身用的。
濂壶年少时受簌离照拂颇多,白念又是簌离养子,两人自然不会有太多防备,所幸濂壶也无加害之心,最多就是此法有损自身元神罢了。
润玉接过那个护身法器,易手的一瞬间白念软倒在地,想必是这法器离了宿主身体就无法再使用。
訾菱见状一惊,正要开口求情,润玉道:“本座予你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你可愿意?”
法器上灵光大作,濂壶自然是愿意的。
润玉拿出一段青褐色的木枝,有些像青梵木,却又不是,但观其外形,应当也是替身木偶一类的法器。他手中阵法转动,灵气涌现,一番简单的术法后,这木枝缓缓升起,在空中幻化出一个人形,正是洞庭君濂壶的模样。
润玉将承载元神的法器放到人偶身上,道:“这是未经劫雷淬炼的青梵木幼枝,虽效用不及真正的青梵木,但也足够支撑你替本座办一些事情。”
元神归入木人偶中,果然肤色泛青,须发褶皱处细看有褐色树皮的痕迹,但行动应是无碍的,也能承载部分元灵。
濂壶忙肃礼道:“还请陛下吩咐,小仙定当竭尽所能。”
润玉交予他一方令牌,道:“此地不宜久留,牢中众多女子仍需安置,你持本座信物,前往踏月舟调兵来此增援,荼毗咤海有封锁结界,可用此物破之。此行事关重大,途中或有危险,而你需速去速回,可能做到?”
濂壶接过令牌:“小仙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完施了遁形术往岛外而去。
见濂壶远去,润玉探了探地上白念的神识,见只是沉睡过去也就不再担心。
此时小银鼍并未回到訾菱身边,她对生母还非常陌生,只是守在白念身边,若訾菱稍微靠近,她便露出尖牙恐吓。
润玉道:“银鼍龙幼时常常将破壳时看到的人当做父母,夫人不必难过,你虽错过了她的出生,却还有往后的来日方长。”说到来日方长,润玉的声音停顿了一下,又很快恢复如常。“本座仍有一事需向夫人求证。”
訾菱道:“陛下请讲。”
润玉道:“西海向来是高寒之地,海中多盐碱,海底多地泉。荼毗咤海位于西海正中,本该是最为酷寒之地,然而本座此次前来,却如沸海一般,夫人可知是何时变得如此?”
訾菱道:“妾身初来西海时,虽不及现在这般炎热,但也绝非高寒之地,当时荼毗咤海温度颇高,却尚能忍受,银鼍国内也算水族聚居,颇为昌盛,但往后却越来越热,岛上居民也越来越少,到我产下小女那年,岛上除去银鼍军队,已少有普通居民,而且……”
她犹豫了一下,像是不知该怎么表达。
润玉接道:“而且银鼍国已少有女性,新降生的鼍龙大多是男性和先天畸形者?”
訾菱点点头,对此她也很是不解。
润玉又道:“如此便说得通了。鼍龙性别均是后天孵化环境而决定,高温孵化为男,低温孵化为女。原本西海高寒,不利鼍龙习性,幸而钵特摩岛下有一处火灵地泉,正可缓解低温,这才性别均衡、得以繁衍生息。然而不知为何,荼毗咤海温度越来越高,火灵之力充斥钵特摩岛,受温度和火灵影响,鼍龙卵孵化出的皆是男性和畸形儿,又无女性诞生,久而久之便陷入举族覆灭的困境。”
訾菱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小银鼍:“当年妾身为保下幼儿,托付侍女将银鼍卵送回洞庭湖,于正常温度下孵化,所以才得了这个女儿。”
润玉道:“不错,这也算是机缘巧合,银鼍族不至于举族覆灭。”
听到“举族覆灭”四字,訾菱眼皮跳了一下,道:“陛下的意思是……”
润玉淡淡道:“世上并无长盛不衰,或天道淘汰,或兵燹人祸,本座曾入海中探查,钵特摩岛地下火泉被人为扩大泉眼,地底熔岩沸腾,与海水冲击可产出许多火灵结晶,这些结晶力量强大,可增进修为,也可做武器动力。”
说到这里,润玉笑了笑,这笑容有些讥讽有些凉薄,又有些悲悯:“可世上怎会有如此好事,贪图一时利益,往往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银鼍王或许为武装银鼍军,或许为提升自己多年来毫无寸进的修为,他凭着一己之欲打开火灵泉眼,虽得了大量灵石,却不知火灵外泄,整个鼍龙族都深受其害,女婴无法孵化,被灵力侵染的卵则大多先天畸形。”
訾菱听到这里已是全身冰凉:“所以他让自己的儿子去太湖寻找陵鱼族女子为妻,若真能生下不受火灵侵染的纯血银鼍,就用作生育工具,为他们繁殖更多的王族。同时也掳来大量水族女子,与其他有银鼍血统的男人……”
压抑多年的苦难瞬间爆发出来,訾菱失声哭道:“他把我们当成什么了?我与外面那些女子,谁没有父母亲友,谁不曾快乐生活,就为了那点虚无缥缈的机会,便将我们囚禁在此,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
润玉递了一方手巾给訾菱,眼中也有一丝不忍,他道:“夫人,你与幼女团聚,余生将是苦尽甘来。只是这种生活不会平白得来。”
訾菱擦拭眼泪的手停了下来。
润玉这才道:“本座可册封你的女儿为新任银鼍王,也可助你平息银鼍国之乱,而你,则需向天界效忠,好好教导幼主,不得再兴反意。”
訾菱看着他,有些怔忡。这位年轻的天帝容颜俊秀、气度高华,在这地狱之中如天神降临一般,她甚至能从他的眉眼之间看出些微与她姨母相似的地方。
他甚至对谁都温柔以待。
可他仍是天帝。
这个身份不会因任何事而改变。
訾菱见他走到白念身边,手指轻点,那少年便悠悠醒转过来。
白念一脸懵懂,回过神来先是四下寻找一番,待看到小银鼍正乖巧的待在身边,且润玉也在,倒也安心不少。他小心翼翼的问道:“兄长,我为何在此处?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润玉笑了笑,招手示意他过来:“无妨,洞庭君与你开了个玩笑,倒是有位亲戚需向你介绍。”
他指着訾菱道:“这位是訾菱夫人,论辈分你需叫她一声表姐。”
白念也不问那么多,老老实实就叫了一声表姐。反倒是訾菱忙摆手道:“若论真辈分,我应当叫簌离公主为表姨母,只是平日里往来多些,才少了那些讲究,这声表姐是万不敢当的。”
润玉不置可否,只笑道:“他叫白念,是本座的义弟,虽年少顽劣,到也勉强能管辖太湖水域。我们三人皆为太湖遗孤,比起旁人,终归是要亲近一些的。”
他神色和煦,声音是登位后少有春风化雨:“不如就由本座做主,让银鼍王女认太湖君为亚父,解其幼兽认亲分离之苦,再留一支天兵助夫人料理此间后事,待到王女成年,太湖君再返回天界继续任职。”
訾菱听得浑身冰凉,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回应。白念也是颇为不解,他有几斤几两,自己心知肚明,且西海远在天边,蛮荒偏僻不说,也必定不比太湖来得自在。
“兄长,我才疏学浅,恐担不了王女亚父一职。”
润玉淡淡道:“银鼍国将有大变,你为天帝义弟,有你带兵镇守,方能助夫人重整河山。”
白念还想争辩,被润玉眼神一瞥,又乖乖把话吞了回去。
訾菱见状忙整了衣衫,郑重的向天帝行了叩拜大礼。
“妾身领命,一切但凭陛下安排。”
訾菱本是身无寸缕,只披了一件润玉的外袍,那袍子以银丝攒了细密珠玉绣着云龙藻纹,又嵌了许多色泽淡雅却自有光华的晶石,即使在昏暗幽深的地牢之中,也有莹莹光彩。她身量娇小,这袍子对她来说衣摆过长迤逦地上,袖口过大也不便行动,本是极为荒诞也极为不协调的一幕,在她叩拜时却如身处九霄云殿,着朝服封冠,面对众仙,郑重其事。
对于如此回应,润玉颇为满意。
此间事务料理完毕,也恰好濂壶仙君返回地牢。
只见空地之中灵力流转,一处传送法阵与润玉身上的灵力互有感应,迅速成型。
法阵之中走出两人,一人为濂壶仙君,一人则是正在行宫抵御铁犀军的苍钧。
见苍钧到来,润玉到是有些吃惊,不待发问,濂壶已道:“方才小仙自红砂礁破阵出岛时遇到些银鼍军阻拦,多亏御殿将军援手,方得以顺利调回天兵。”
苍钧只向润玉行礼,却未复命,似是有意避开,随即取出桥接阵法的法器,不过顷刻便已将方圆大小的传送阵扩大为殿门大小。一支身着银甲的天兵自门内有序步出,皆是严阵以待,只等号令。
润玉对訾菱道:“夫人,请由此阵前往踏月舟上暂避吧。”
訾菱施礼向天帝告辞,携了小银鼍与白念一起踏入传送阵中。濂壶无需天帝多言,已安排人手陆续将牢中女子救出,一一送入阵中。
苍钧这才来到润玉跟前复命,也不敢多言,只等天帝发令。
片刻冷寂之后,润玉道:“花神并非武将,为何将他留在行宫御敌,你却来了此地?”他言辞不见严厉,却有寒气弥漫在君臣之间。
苍钧忙道:“这是花神仙上的意思,他担忧陛下身处险境,让属下先行回援,一切以陛下安危为重。”
润玉只看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苍钧又道:“花神仙上从沉渊的乾坤囊中找到擎云树种,暂做抵挡不成问题,只待此间事务处理完毕,再尽快汇合即可。”
润玉仍未说话,苍钧忽然将归云戟掷于地面,长戟入地尺余,嗡嗡作响,又跪于润玉面前,沉声道:“属下身为御殿将军,无论何时皆以陛下安危为重,若花神仙上有何不测,属下愿以命相抵!”
又是半刻沉静,苍钧跪于天帝面前,心中却早已定下主意,既来到地处,早已不在乎是否获罪。
上方传来一声轻叹,一只微凉的手将苍钧扶起,道:“若真有擎云树种,抵挡一阵应不成问题。”
君臣二人相距不过一臂,方才凝重的气氛却已不再。苍钧的心思润玉又何尝不知,他在昆仑初见苍钧时便是如此,此刻如此,今后也会如此。
地牢之中的女子已陆续撤回踏月舟,只剩几队天兵待命。
苍钧道:“这些男子应是银鼍王父子这些年与抢来的水族女子所生,只是受火灵侵染,均不算正常鼍龙,连做个士兵都是不成的。不知陛下要如何处置这些人?”
润玉扫了一眼牢中的鼍龙族男子,这些牢房以铁栏分隔,一眼望去倒是视线通透,只是牢中横七竖八躺着的鼍龙男子皆是身无寸缕、躯体交叠,又大多畸形扭曲,实在不堪入目。
但润玉也不觉又多刺眼,在他眼中此炼狱之景似如寻常一般。
他淡淡道:“一个不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