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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惊蛰 ...

  •   一年一年,寒松寺里最勤奋的小和尚不叫雪只了。
      外寺僧人和俗家人都找“雪只大师”讲经祈愿,甚至求书求画,被人这么称呼的二十岁年轻和尚却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往往低着头浅笑一下。
      闻名而来的人,不少姑娘在他面前都有些害羞,因为这个佛学渊博的和尚不仅才华过人,还长相俊秀,一身澄净不染的气度让人不敢直视。

      寺里这几天整理庶务,换被子之后的一天夜间,雪只看到有几位师兄正跪在院子里受罚。

      雪只私下里问雪严师兄,“几位师兄怎么了?”
      雪严有点讪讪的,“被子脏了。”
      雪只不甚明白,“掉在地上?能有多脏才要罚跪?我以前染了墨也没被罚……”
      雪严忍不住笑出来,“谁说洗不干净被子就要被律善堂罚跪?”
      雪只看雪严师兄那怪异的表情,又偷偷问他,“我们都这么大了,师兄……师兄还尿床吗?”
      雪严略带尴尬,觍下脸说,“不是尿床。”
      “那为什么……”
      “呃……”雪严更为尴尬,“总之你别想春天,也别想什么花儿。”
      “我……”雪只想说自己刚好在想最近都开了哪些花,这时却有些不敢说出来了。

      他有了自己的禅房,窗户对着前院天井里一株海棠,现在正开得热闹。
      如今那只蝉白天要么就趴在海棠树上,合起翅膀混做一片叶子,要么就在雪只写字时在他笔头上飞来飞去捣乱。

      她现在更随意了,几乎很少回到土里。夜里仍在雪只喉咙上胸口上睡觉,只是现在感觉他喉咙处的脖子有点不同了,薄薄的皮肤下多了块小小的骨头,蝉枕在上面极其舒服。

      雪只去外寺讲经,回寺经小流湖最快。

      小流湖数里莲塘,阳春三月没有荷花,莲叶却已经是层层叠叠,在北地也很有点江南的味道。
      雪只赶到渡口时,船夫正急急忙忙收桨,今日本该早收了,奈何客多,老船夫收了桨想赶去饽饽铺,趁打烊前给孙女买黄豆糕。见是这位“雪只大师”,便格外开恩说让他自己划船过湖,只要帮他将船系在对岸渡口就行。

      雪只欣然答应,自己上了船划桨而去。越到湖心,船似乎也成了一片狭长收卷起的莲叶,托着他浮在湖里。
      这时船身忽然一颤,雪只一惊,回头就看到一个姑娘坐在船尾,一脸得意地看着他笑,是那只蝉。
      蝉长大了些,更经常这样出其不意地以姑娘身出现。

      雪只道:“你来做什么?”
      “来看你呀。”
      他淡然说:“白日里别这么出现,让人看见要请仙师来收了你去。”
      “嘿,我又不是没这么出现过。” 她对他的话从不放在心上。
      “你别胡闹。”
      “哎哟,城里那些姑娘找你祈愿就不是胡闹了?”

      雪只脸色一红,“你胡说什么?”
      “我又没胡说,那些姑娘就是喜欢找你呀。她们怎么不找你师父和雪严师兄?”她又说:“不过可惜呀,那些姑娘都是歪瓜裂枣,我看就只有张家和王家姑娘……”
      雪只听她越说越离谱,阻止她道:“你再胡说八道今后就都一个人说,我自己打坐,再不理你。”他说着就盘腿坐起来。

      “不说就不说。”蝉嘟起嘴,斜眼睛盯着他,左顾右盼一阵,终于像找到什么好玩的东西一样:“那你把桨给我,我没划过船,我要试一下。”
      雪只把手里两只浆都递给她,随她去划船,自己闲下来,便从怀里拿出一本书读起来。

      蝉确实没划过船,也不会划,船总打转,她使力转回来好几次,雪只仍是低头读书,不管不顾。
      慢慢划顺了,她便觉得烦闷,问道:“你在读什么?”
      “医经。”
      “你又不是大夫。”
      雪只恼她也总不会恼太久,这时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抬起头看着她说:“世间总有人不信佛,有人不信大夫,还有人不信任何事。可人却总难去心,或难忘身。”他感叹一声,“无明烦恼,虽是心魔,有时确是身病,也有时身心难辨,万般解脱之道,或许都值得知晓一二的。”

      “哈,你这是说你的佛法非是万能的喽?你师父知道要罚你的。”
      “佛法自在天地,又无关乎我如何说。我也不怕师父知道。”他接着又低下了头。
      蝉沉默了一会儿,看他认真投入的样子,又转而看着船划过一片片莲叶,然后又有些生气说:“你就不能别读了?不能跟我说说话吗?”
      “你要说什么?”

      她干脆把船桨丢到船上,凑到他面前,盯着他眼睛说:“我知道你要普度众生,可是众生并不会感激你呀。不如你就常跟我说说话,再一起游山玩水,我喜欢百里坡的桃花,还有小浣溪,你可以去买杏子园的桂花圆子,麻油酥,去看毗卢山千佛窟,还有祗云禅寺藏经阁的奇珍经书……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好东西。人的一生,不是都应该花在好东西上吗?”

      雪只被她的样子逗乐了,“这些是好东西,可也还有更需要做的事。”

      “哼,我早就跟你说了,众生又不要你度,他们爱怎样就随他们怎样好了。就像那个周夫人,当年因为她有喜,他们就对你好,做棉衣给你。他们孩子夭折了,他们就对你坏,说是因为和尚入宅,说和尚光头光脚,是绝后不祥之人,再也不要见到你。你根本什么也没做,或者说,不管你做了什么都不重要,是人都反复无常,他们如何对你,不过视自己际遇而定。”

      “周夫人这些年并不如意,她不是这样。”雪只说,“我该做何事,我的事便是我的事,为何要在意他人如何理会?”
      虽然周家再没请人做过佛事,周老爷也再没来过寺里,但雪只想起周夫人仍然一如既往来寺里的情景,听着他诵经,说若是我的孩子也长你这么大……然后默默落很久的泪。

      蝉说:“我替你在意不行吗?”
      雪只说:“谁都不需要在意。你也不该在人悲痛的时候,拿黑猫去做恶。”
      “放几只黑猫就是作恶了?是周老爷先说后悔让你和雪能师兄去了他府上,又说你们走后在府里看到了黑猫就是不祥,简直可笑。那我就给他放一大群,他不喜欢多少就有多少,看他又怎么说。”

      雪只感慨:“你当时说周夫人可以如愿的。”
      “她当时求的是如愿了呀。”蝉嘟哝着:“哪有人能一直如愿的。最可笑周老爷因为黑猫气得摔跤大病,哈哈哈……”
      雪只最终变得有些怒气,“你尽可以旁观世间苦难,但别引以为乐。”

      “哼。”她被他严厉的话堵住,可又心有不甘,她不喜欢现在这样,从前她总唬得这小和尚一愣一愣的,如今却总被他说得无言,于是伸出手掌往水里划过一圈,各色鱼群便纷纷围到了船舷。

      色彩斑斓的鱼群像围着小船抢食一样,船跟着晃了起来,雪只猛然间伸出一手抓紧了船舷,他从前落水,其实暗暗还有些怕水,蝉挑衅说:“小和尚,知道害怕了?我就乐你这样,怎么样!”

      雪只看了眼密集的鱼群,却并不生气,反而看着她笑了笑,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不解世间烦扰,不被万般苦难侵蚀的生命,有多难得,他说:“你总爱生气。我们前三次见面,你都在生气。第一次你不穿衣裳,第二次我不带你去看雪,第三次,你救了我的命,却也生气。”雪只说到最后带着一丝缱绻怀念的情意,却仍然没能让蝉心平气和。

      她后来知道雪只那次落水,居然就为了捧回一窝掉在浮冰上的雏鸟,“别以为大家都叫你大师,你以前就是个傻和尚!现在也是!”她赌气道:“今天你要是落在水里,我再不会救你!”

      雪只看着越来越多的鱼群,尽力看往远处的水面说:“反正你在船上,我有什么可怕。”

      蝉见雪只无所忌惮的样子,终究气不过,用桨挥起一捧水洒在了雪只衣服上、脸上,她看着他瞬间呆住的样子,咯咯笑了起来。
      她性子还跟小时候一样恣意,雪只看着她,想也没想就丢下有些浸湿的书,也掬了一大捧水到她身上。
      她从没想到雪只会这样反击,不可思议地瞪大眼睛,低头看看自己衣裳,春衫轻薄,衣服半湿半干之下,许多地方竟变得有些透明,她停止了笑,脸瞬间就红了。

      雪只目光还在她那里,这才发现对面的人绿衣粉脸,发丝拂风,眼睛里水波涟涟,脸颊、脖颈、胸前和腿上,衣服浸湿的地方,肌肤似玉似雪……像一朵活生生的莲花,盈盈盛开在船上。
      雪只脑中突然有点恍惚,对面这是个姑娘。
      可她分明是一只堪怜的蝉,像一支生香的莲,只是尘世间无形无象的生灵。
      可是,那也是个姑娘。

      直到蝉的声音似远又近地问出了声,柔柔的,不气不恼了,却像在雪只心上猛击了一下:“我好看吗?”
      雪只脸色骤然艳红,他没有回答,立刻背过了身不再看她,手伸到了自己背后摊开手掌,说:“把桨给我。”
      蝉也愣在了这突如其来的变故里,不知为什么就乖乖听了话,把桨交还到他手上,雪只就一言不发划起来。

      蝉觉得有什么东西似乎不同了,可除了船尾在水面留下的一迹水痕扩散又消失,什么都没改变。
      她看着雪只近在咫尺的背影,剃得光光的头,两只通红的无处躲藏的耳朵,随着划桨的动作在薄薄僧衣下鼓动起来的瘦削肩背,一切似乎都触手可及,可偏偏谁都不敢说话,也不敢再稍动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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