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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大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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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只喜欢去祗云禅寺藏经阁读经书。
寺里有些玄奘法师从西域带回的珍本经书,祗云禅寺密不外借,但方丈大师格外授意,同意雪只时时去藏经阁里查阅。
藏书楼很大,但也许因为里面书更多,所以不算亮敞,他在油灯下读了半天,从万千光明清澈的世界里回过神,像条小鱼跃出海里,鳞甲上满是佛海的水珠,然后坐到隔壁向阳的书桌上默写。回去时,若是有写下的经文,也要交给当值的僧人,不让带出,但雪只喜欢写。
蝉又钻到雪只衣襟边,看着纸上的文字问他:“你写的什么字?歪七八扭,虫子似的,真难看。”
“梵文。”雪只随她说,眼也不眨地继续写。
“这有什么好看的?”
“不是看,是听的。”
“哼,我才不听这些歪七八扭的虫子说的,我只听自己的。”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我高兴的时候,就想告诉你我自己说了什么呀。”
雪只笑了笑,“你说了什么?”
“我喜欢你。睁开眼睛就想看到你,闭上眼睛就想抱着你睡觉。”
“……”
雪只笔尖抖了一下,落下一滴墨,他吓了一跳,因为这时眼前浮现的不是夜里喉咙胸口上的小蝉,而是那天在船上看到的样子。
擦干的墨留下了一小块痕迹,像心里转瞬即逝却拖长了尾巴的一抹慌乱。
雪只不再理会她。
蝉问他:“你怎么不说话?”
“雪只?小和尚?雪只?雪只?”
蝉一直叫他名字,让他有些乱了镇定,“我之前说你要是胡说八道,就不理你。”
蝉听了这话却没有不高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似的,半是自得其乐,半是调笑地问他:“雪只和尚,那天你还没回答我,我好不好看?”
这话让雪只像坐回到了那天的船上,耳尖在透窗的太阳光里红了,嘴上说:“一切有形无形,都是虚幻,有什么好看不好看。”
“哈,”她的话几乎诛心,“你这些年修的什么法?你学会说谎了。”
“我……哪里说谎了。”雪只终于显得窘迫。
她说:“既然是虚幻,你为什么不敢实话实说?我第一次爬到你袖子里,你都说好看。”
雪只停下笔,“那好,你现在好看。”
她不太满意,“哎,你就是说谎。我一点也不喜欢我现在的样子。我是问那样呢?我现在变给你看?”
“不行,你别乱来。”
“你害怕别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
“你在街上不是已经跟我一起了?你贸然出现,我怕他们对你不好。你进来并未让当值师父知道。”
“那我让他知道了,你就让我来了?”
“当值师父让你来,你当然能来。”
她顿时又很不屑,“他们修的什么佛嘛,既然是佛法,就应该让人人都能看,人人都能读呀,这么锁起来算什么。”
“方丈大师已经译了经文给大家看,这些是经书原本,是佛宝,很珍贵。”
她随口道:“是佛宝就更该让人人瞻仰了呀。”
“方丈大师是有此打算。”
她左右都能挑刺,“一堆大蚂蚁爬在黄纸上似的,谁稀罕看呀,要不是你在这里,我才不来呢。”
她对佛经胡说,雪只从来不恼不怒,只是不理她,她看了会儿,但不是看他写的字,而是看他的脸,说:“我最近听好多姑娘说,响水街的胭脂又香又好看,你帮我买好不好?”
“你已经在地面上了,自己不能去买吗?”
“那怎么一样。你以前还天天带花瓣水给我呢,你给我的,我就高兴。”
雪只又来祗云禅寺,回去时顺道去街市上替师兄采买油盐,给师父买布鞋,又给寺里小辈买了桃酥糖糕,最后才去响水街买胭脂。
见和尚都光明正大买胭脂来了,那老板两眼发直道:“哟……和尚也买胭脂?”
雪只看看自己手上的大包小包,疑问道:“我能买糕饼油盐,不能买胭脂吗?”
雪只是实打实地问他,老板却认为这小白脸淫贼和尚是在挑衅,但既然是生意人,卖给谁不是卖呢,也就不发作,只是不怀好意地笑道:“啊,哈哈哈,能,当然能啊。”
量这和尚没脸斤斤计较地讲价,于是悄悄加价三百钱拿给他。
这天东西多,雪只回寒松寺早,夏天的日头才开始落下,他正穿过一片树林,林子里霞光万丈。
他在林子里走了没几步,蝉果然就来了,十几岁的姑娘模样,眉毛疏淡修长,眼如潋滟秋水,林子里的光斑落在她脸上,皮肤跟半透明一样白,她兴冲冲道:“你真买了呀?哈哈,给我!给我!”
“你早就知道?”
她狡黠道:“我一直偷偷跟着你呀。看你买不买。”
雪只半是纵容地斜她一眼,把手里的东西挪到一只手上,从怀里拿出小小一盒胭脂给她,蛤蜊壳装的,小巧精致。
她叫了一声,“哎呀,没有镜子!你怎么不买镜子?”
雪只顿时无语,“你又没说要买……”
“哎……”她跺一下脚,有点着急,但立刻拉住他道:“你站着别动……你再弯些腰!”
“怎么……”
雪只立刻明白了,他现在比她高了不少,她让他弯下腰,正对着他凑到他眼睛前,把他当做镜子,还高兴地说:“你眼睛里也能看到我呀。”
蝉看到雪只一双眼睛清澈无比,连照出的自己的影子也格外清晰。
雪只眼睛也未眨一下,模糊间看到她凑近的脸颊上一层绒绒的明媚的粉白,像太阳底下一颗新鲜的桃子。
直到雪只眼珠几乎有些木了,她终于挪开了些,雪只看到她涂好胭脂的样子,只看一眼,就低下了头。
她问:“怎么样?香不香?”
“嗯……”雪只低低答道。她更高兴,在他面前一走一跳的,掀起一阵阵香风,让人一走一步像踩在云里。
半晌,雪只问道:“你涂了胭脂,变回蝉形怎么办?”
“胭脂仍然在脸上啊。” 她有点气他还想着蝉。
雪只笑了,好奇道:“你变了看看呢。”
“变蝉做什么?”
“变一下吧,我想看。”雪只仍然笑。
她就不情不愿地变成了蝉形,绕着他飞来飞去,那只晶莹粉绿的蝉,瞪着晶亮的圆眼睛,粉色的胭脂果然就在眼睛下面些位置,离尖尖小小的嘴很近,雪只噗嗤一声大笑出来。
“不许笑!”
那只涂了胭脂的蝉猛扑到他脸上、脖子上、头顶上乱撞,像一下一下亲他似的。
雪只更止不住笑,蝉立刻就恢复了姑娘样子,脸上更红扑扑的了,问道:“怎么样?还是姑娘好看吧?”
“……”
“姑娘好看吧?”
“……”
两人这么嬉闹着再走了几步,林子里稍远的地方就有人声,一男一女遮遮掩掩地看着他们,那男的压低声音说:“没事……是个和尚跟他小老婆……”“还拿了大包东西,多半是偷了……”
蝉恨恨地瞪了那两人一眼,手指在衣袖里轻轻一勾,那对男女身边一棵树上突然落下一个硕大的马蜂窝来,砸得那男人哇哇滚地乱叫,爬起来拉着那女人一阵逃命似的跑了。他们跑,马蜂嗡嗡嗡的声音也就跟着那两人跑远了。
蝉还不解气,“让你说!蛰死你们!”
雪只看着那对男女的惨状,皱眉看着她,准备追过去,“马蜂真能蛰死人的。”
“谁让他说你偷东西,还说我是你小老婆。”她看雪只一脸担忧,才拉住他妥协道:“哎呀,你放心,他们死不了。”
雪只说:“他们若是说得不对,你不去听就是。”
“我当然要听!我想做你老婆呀!”
雪只此前都不为所动,这是却也像被蛰了一样,耳朵脸颊通红。
她认真问道:“你又没有老婆,那个人为什么要说我是你小老婆?”
她完全不懂得这里面的折辱意味。
雪只似懂非懂,强撑着脸皮说:“或许,因为我是和尚……”
两人继续走,出了树林,蝉还在琢磨那个小老婆的问题,突然问道:“雪只,你不做和尚了行不行?”
“不做?”雪只讶异,他从未想过,“我从小就是和尚。”
她问:“为什么小时候是和尚,长大就一定要做和尚?我以前是蝉,不也能变成人吗?”
雪只说:“你以前从来不问为什么,也不喜欢我问的。”
“那我现在只问这个。”
雪只想了想,“因为师父就是和尚。”
“你师父是和尚,你为什么就非要做和尚?”
“师父救了我的命。”
“我也救了你的命呀。你怎么不听我的?”
蝉化形似乎越来越容易了。
她现在夜里到雪只房里,再不是蝉形,而是穿着一身浅绿衣裳的姑娘,轻盈婀娜的,浑身带着青草香气。
她还像小时候一样赖着他,但不再是一只轻轻趴在他身上的蝉,而是用姑娘家柔若无骨的双手双腿缠紧了他,像扒牢一棵树干,还将脸埋在他脖颈里。
那天在荷塘船上所见已足够让人心慌意乱,怀里这时却多了个活生生软玉似的姑娘,那只缠了他多年的蝉不见了,却像飞到了心尖上,挠得心惊肉跳的,让雪只如卧针毡,他问:“你……挨这么紧做什么?”
“因为,”她想了一阵,搂着雪只脖子说:“你像一棵树啊。蝉本来就长在树上的。”
“你别靠这么近……放开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我喜欢靠着你。”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你别问了。不行就是不行。”
她哼了一声说:“你别以为我不懂。有个故事曾说,两个和尚在小溪边准备过河,岸边站着一个有腿疾的女人过不去。其中一个和尚正在犹豫,可另一个和尚抱起那个女人就淌水过河去了,女人离开后,之前犹豫的和尚就问抱她那个和尚,你怎么能抱那个女人呢?抱人的和尚说,我已经放下她了啊,你却还没有。”
讲完故事,她笑嘻嘻看着他:“雪只,你年纪越长,修为不是应该更高吗?你非要赶我走,就证明你这十年修为退步,你心里有鬼。”
“这不一样。” 雪只坐立不安。
“有什么不一样?”
“那是一时,你这是……”
他毕竟只是个年轻和尚,嘴上说着不一样,可毕竟还有一丝逞胜之心,心底深处怎么甘心承认自己这十年修行虚度。
“呵,佛法让你禅修入定,超脱俗世,会区分这一时长时还是永久吗?”
雪只劝她不走,赶她不走,于是夜里就由她枕着他手臂,密不透风地环抱着他身子,但这么个样子总有些睡不着,又不知因为什么,便每天念着清心咒入睡。
一个大汗淋漓的夜里,雪只从一个怪异的梦里猛然醒来,梦里尽是她的笑脸和双手,他不敢回想……但他终究越睡越热,再也没法入睡。
蝉贴着他的身体也湿漉漉的,雪只发觉到席子上不只是汗。
雪只起身问她:“你对我做了什么?”
“怎么了?”
“我……我……”他说不出来,最后还是执拗地问:“你到底做了什么?”
她笑着看他窘迫的样子,干净的眼神十分无辜,“我动都没动一下呢。”
他闻到一种香甜的味道,又问:“你用了什么?夜里也用了胭脂?”
“没有。我什么都没用。”
“那你现在变回蝉形。”
“我不。”
“你到底要做什么?”
“要抱着你睡。”
“那你变回蝉形。”雪只似乎只剩下这个执念。
“我说了不。”
“你留在这里我就出去。”
“不行,我不要你出去!你出去,我就大叫,把你师兄都叫来。”
雪只被她的威胁唬得双手抱头。
“你回来。”她问:“你为什么不抱我?”
“我……”雪只说不上来,他烦得很,臊得很,有什么东西在心里身体里左冲右突的,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但这种烦躁的感觉是她带给他的,他就执着地让她走。
“你别赶我走。”她着实委屈地说:“夏天快结束的时候,是蝉交|配的季节,我不想待在外面……”
终于有些明白她在说什么,雪只心里挣扎纠结,剪不断理更乱。他最终说:“你睡吧……”
他躺下来,又默念了一夜经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