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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白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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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回房前,雪只把自己在观音堂捡到的东西交给师父,一把白须的老和尚说:“那位是长宁巷周夫人。”
玉饰贵重,老和尚又让雪只跟师兄雪能第二天一起送还到周府。
雪只第一次到寻常人家宅院,一路跟师兄在回廊里走着,还显得有点怯生生的。
周夫人喜极而泣,不仅为玉环失而复得而高兴,更显得很喜欢雪只,跟之前在观音堂外一样,和善地对他微笑着,说着道不尽的谢意,又感慨万分地摩挲着那精巧的首饰,说起留给自己玉环的人,她故去的母亲。
这个词对雪只来说十分陌生,雪只和雪能师兄没甚话可说,只在周夫人几次落泪的时候给予她佛言彼岸世界的安慰。
周夫人擦干眼泪,临别时看着一长一幼两个和尚说:“两位小师父,若寺里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尽管来找我。”
“多谢周夫人。”师兄弟先后都道了声谢。
两人告辞走出厅外不远,雪只听到两个男子进了厅的声音,一人说:“老爷,夫人,恭喜恭喜!今日有佛祖弟子衔环而来,这是吉兆啊。夫人今年内必定有喜,老爷夫人必定心愿得偿。”
走在大路上,雪能见身边小师弟不看路只低头看脚尖,才发现他似乎一路在笑,“雪只,你在笑什么?”
雪只这才回过神来,“啊,我为周夫人找回玉环高兴。”
雪只从此记得周夫人言语和蔼的样子,那模样在雪只心里突然变得有几分像寺里那尊观音像。
他开始有些明白那个当初在后院因为抱走自己不成而痛哭的妇人,具体明白什么,他又说不清楚。
转上一条有些崎岖的小路之后,雪只感觉师兄慢下来不少,拉了拉雪能衣袖说:“雪能师兄,我们再走快些去李田翁家吧,不然回寺要赶不上晚膳了。”
雪能笑他,“你一直想着晚膳吗?”
雪只反驳,“当然不是。”
“哈哈,我知道,逗你的。这就急。”雪能又问:“你还走得动?”
“走得动。”
“走吧。我还怕你跟不上我呢。”
雪只此前将李田翁的事告诉了雪能师兄,至于他如何得知,却只说是昨天来寺里的乡邻悄悄告诉自己的。师兄弟商量后,决定先去李家看看,若真有这样的事,便提醒李家人小心应付,而且水牛可能还需要请大夫看看。
两个小和尚走了之后,李家很快便请了大夫看牛,发现那头怀胎七月的牛竟真有中毒的症状,牛棚里的草杆里头也发现有不寻常的粉末。
雪只接下来几天没能出寺,便天天向出寺的师兄打听李家的事。
不出几天,一位师兄就说,李家状告了胡老爷家,却拿不出证据,也没有人愿意上堂作证,被胡老爷反咬一口,说李家把牛养出了毛病,若是牛出了问题,不仅要让李家退田,还必定要找李家赔偿牛钱。一家人如今敢怒不敢言,于是只能更加小心翼翼,给牛棚上了锁,每天新找来喂牛的干净草杆都堆放到了房里。
雪只听得一张脸皱了起来。
过几天,雪只跟另一位师兄出去办事,又去看牛,他记得第一次见到那头牛的样子,不像普通牛一样站在地上,而是静静蜷在地上,肚子滚圆,看起来可怜兮兮。这天看到这头牛,虽然是站着,雪只发现它眼睛还是有些不同寻常的红。
雪只问了李田翁,老头一张黑黝黝皱巴巴的脸上老泪纵横,“大夫说这牛要吃桑寄生,牛要吃那么多,我哪里买得起。女儿都远嫁了,大儿子去兵营里了,我跟孙儿每天去山里采药,采到天黑回来也不够啊。这牛,这牛跟着我造孽啊……”
李田翁老妻跟着哭,一个十几岁大的孩子愣愣的站在她身边,也不怎么说话。
从这天开始,雪只和雪能便天天上山找桑寄生,傍晚背着竹篓把药草放到李家后,才又小跑回寺里。
李老头虽家徒四壁,却会编各种各样的草蝈蝈,每次都给师兄弟一人一个蝈蝈,嘱咐说:“小师父有月亮照路也要当心啊!”
雪只晚上继续在松树下背白天所学的经文,蝉不再嘲笑他背不出经文,而开始嘲笑他每天给头畜生采药。
牛终于要生产了。雪只继续请了师父准许,和雪能师兄去李家帮忙。
那天回来,他坐在松树下想白天的情形,觉得欣喜,可也又惊又怕。
蝉问他:“你救了牛了?”
“嗯。”
“高兴吗?”
“嗯,”雪只笑了起来,有点不敢回想牛的样子,“不过,牛也很吓人。有血……还有……我看到那只牛变成了两只,小的一只那么小……”
蝉跟着笑了,“呵呵,我看看。”
“你能看到吗?”
“用灵力就能在脑中看到啊。不然我怎么看到你们?”
蝉说完便在土里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雪只问她:“你看到了吗?”
“看到了。”她应了一声,然后断断续续跟雪只说:“小牛在吃东西了。吃得真凶。哎呀,它被自己呛到了,鼻子里喷出两个泡,笨牛,哈哈哈……”蝉笑着笑着不经意叹了口气。
雪只问她:“怎么了?你为什么叹气?”
“没什么。”
“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吧。”
“你现在这么高兴,听了会难过的。”
“啊?你怎么了吗?”雪只着急道。
“我没怎么样。”
他缓下来,仍坚持道:“你说吧,我要听。”
“好吧。”蝉长出一口气,说:“就算你救了牛,也帮不了李老头。”
雪只惊讶道:“为什么?”
蝉说:“田本来就是胡老爷的,他就要用自己的田做自己的事,你能把他怎么样?”
“可是……可是他跟李老伯写了租约呀。这就是他答应了的事,他怎么能不信守承诺?”
“反正我都跟你说了,田是胡老爷的,这个办法不行,他还有很多别的办法赶李老头走。”
雪只赌气似的说:“那我们也总有办法的。”
蝉又拿那个问题问他:“你有什么办法?”
“我知道的。李老伯今年要交税。胡老爷不给他时间收麦,因为阴阳先生说胡老爷的新宅必须在六月动土。可是收不了麦子,李老伯就没有钱交给官府。李老伯说,秋收和官税……” 雪只不服气地说着些不像是孩子说的话。
蝉附和他道:“也对,那就是要么给李老头时间,要么给他银子。”她问雪只:“你能给他什么?”
“我……我不知道。反正我不想让李老伯被抓走。”
蝉跟他玩笑:“要不你让他躲起来?”
雪只知道的不过是李家人告诉他的,他想不出怎么让李家人不被抓走,又怎么躲,最后直愣愣说:“他们也可以像我一样住在寺里。”
“做和尚?哈哈哈!你让别人有事就跟你一样做和尚……”蝉大笑得停不下来,“你怎么知道别人就喜欢做和尚?”
“不做和尚,也可以做别的。”
“做什么?”
“可以……可以去糖糕铺,去打铁铺!”
蝉笑道:“小和尚,你知道得还真不少呀。”
“师兄带我去过打铁铺和糖糕铺。”
“小和尚,你怎么不求我帮你?” 蝉有几分期待地问。
“修行布施,若非发自本愿,无须强求。”
“哼,”听他又这么一板一眼起来,蝉问他:“又是你师父说的?那好,我看你怎么办。”
雪只哪有什么办法,不过和雪能师兄一起,李家人又带了几条狗,僧俗老少几个人不分昼夜轮流守着田地。
一天天的留守竟像日照水土一样,成了麦子生长的必需。
或许是天不负这样拙朴的苦心,一天夜里,远处的狗狂吠起来,他们发现有人企图在麦田里纵火。
成片成片刚灌浆的麦子,关乎一家人生计性命的麦子,有人想要一把火烧掉。
松树下,雪只终于兴奋地跟蝉说起这事。
李老伯又上报了官府,放火的人被打就招供了,胡老爷跟着挨了打。在田租到期之前,胡老爷不能再赶人走。新宅如果一定要在秋收之前动土,就需按照租约赔偿李老伯。
知府还威胁胡老爷说,若是胡老爷现在答应不提前收回田地,李家耕种的田地再有什么异状,便都算在胡老爷头上。
蝉笑道:“小和尚,看不出来,你还挺能耐的呀。”
雪只挠挠头,羞涩又得意说:“李老伯来寺里求的心愿成真了。”
凉风至,白露降,寒蝉鸣。
夏天很快过去,蝉始终没到地面上来,却让雪只觉得更为心安。
松针又开始变黄变成褐色,这个秋天真的如他所愿,松针掉得更多了。他每天课业结束,仍到树下将大堆松针扫在一起,装进筐里,再请别的师兄搬到柴房。
一天晚上,蝉急急问雪只:“小和尚,你桶里还有水吗?”
他说:“有的。”
蝉说:“你去拿个水盆来,把水倒在水盆里。”
“做什么?”
“你快去!”
雪只照蝉说的做了,她又说:“小和尚,松树上有个小洞,你坐到洞下来。”
他问:“你要做什么?”
“哎呀,你先照我说的做。”
雪只凑近松树,找了一圈,真找到了一个拇指大小的洞,他坐到了那个洞下面。
蝉又说:“你把水盆正对着月亮。”
“啊?”
“快点。”
雪只又照做,将水盆正对了月亮,正好放在自己盘坐的脚边。
蝉说:“你看着水盆里,别动。”
“看水盆做什么?”雪只不知她要做什么,但还是依她所说看向了水盆里,他看到自己印在水里的影子,寺里从没见过镜子,这时见水里的影子十分清晰,雪只自己也觉得惊奇。
“呀!”蝉突然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他奇怪道。
“你……你好看……”
“比月亮还好看!”
蝉终于从水盆里看到了这小和尚。
除了月亮,她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东西,不知该怎么说话。
雪只一颗脑袋圆圆的,脸色粉白,眼珠很亮,两眼在树影水波里不停眨,像蝉最初那个夏天的一双翅膀,他身上僧衣有些旧,即使被月光洗成了灰白色,却也一点不减损那张干净稚嫩的脸。
从来没人说过这种话,雪只有点不知所措,同时奇怪道:“你不是一直能看到我吗?”
她说:“用灵力看到的和用眼睛看到的怎么能一样!”又问道:“你想看看我吗?”
“你能出来了吗?”
“不能。”蝉无奈地叹口气,但接着又难掩兴奋地说:“不过你还是可以看到我。你站起来往树洞里看看呢。”
雪只站起身来,脸凑近了树干,用一只眼睛往树洞里看,那洞的高度似乎专为他做的,刚好够到他眼睛。
“啊!” 雪只凑到树洞里一看,突然大叫出声。
“怎么了?!”蝉不明所以地问。
雪只在树洞里看到一个没穿衣裳,浑身雪白的姑娘!
他还在震惊中说不出话,蝉又问:“小和尚,你怎么啦?”
“你……”雪只结巴了一瞬,然后羞愤地说:“你骗我!我回去了!”
“哎,你回来!我哪里骗你了?你回来跟我说清楚!”
雪只往远处跑,蝉再次喊他:“你回来!你要是不回来,我现在就出来给你看,那你让我现在死了好了!”
雪只终于停了下来,转过身气呼呼地往回走。
他再次坐在树下,蝉说:“你这小和尚好会冤枉人。你说啊,我怎么骗你了?”
雪只满脸通红,“你……你给我看的又不是你!”
“怎么不是我,那就是我。”
“你的声音明明跟我差不多年纪,怎么会有洞里那么大!”
蝉说:“那是我将来的样子啊。”
“你怎么知道自己将来的样子?”
蝉被他问得有些发笑,“我既然能看到别人将来什么样,当然能看到自己将来什么样。就像……”她斟酌了一下,似乎很难说明,“……就像你以前做过的事,既然每件事是确切的,你就可以告诉别人你以前做过什么事。我能看到过去,现在,将来的事,既然每件事都是真实的,所以不管我告诉你以前的事,现在的事还是将来的事,又有什么分别?”
雪只难以想象,“你能看到每个人将来做什么,也能看到自己将来要做什么?”
“呃,也不都是。我只能从我现在的样子,知道自己将来长成什么样子,但是不知道自己将来会做什么事。”她声音急切,似乎再不想让他有一点误解,又补充说:“还有,我看不到你的将来。”
“什么?”雪只睁大了眼睛。
蝉说:“我每次进入你的世界,脑袋就很痛,什么都看不到,最后不得不出来。我不知道你会发生什么事,所以才觉得你好玩。”
雪只目瞪口呆,“我……我以后,会做什么坏事吗?”
她说:“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现在的事。你现在相信我了吧?”
“就算你没有骗我,你将来的样子,可以将来再给我看。你现在的样子才是现在的你,你想让我看你,为什么不让我看你现在的样子呢?”
蝉更急了,显得非常窘迫,“因为……因为我现在的样子不能给你看!”
“为什么?”
“……因为我现在还是一只虫子!” 蝉气急败坏,“白色的,嗯,还有粉色……我没有骗你。虽然我一直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喜欢你的声音,”她又急急忙忙说,“可我最近才长出眼睛,所以就想看看你。”
雪只对她的理由感到气闷,“我说了不在意你的样子如何,是虫子还是……”他想起刚才从树洞里的看到的姑娘,不知为什么脸上又开始发烧,“……还是那个样子……或者别的样子,有什么分别?”
“当然有分别!我不喜欢现在的样子!”她很生气,气自己跟小和尚长得完全不一样。
雪只原本也是生气的,但现在不再招惹她,退了一步问:“就算你要给我看将来的样子,你为什么不穿衣裳?”
蝉又解释说:“我以前偶尔也醒来啊,没事做的时候,就看过一些来你们寺里拜佛的姑娘呀,她们只要给男子看到这个样子,那男子就很欢喜,然后就说……”
“她们是她们!”雪只有些语无伦次地打断她,不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这些话总让他再次想起在姑娘身上看到的一片雪白,又觉得受了惊吓,“我……我又不喜欢看这样!”
蝉噤了声,“那好吧……我以后不给你看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