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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谷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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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等药叉大将。亦以此佛母大孔雀明王。守护于我并诸眷属寿命百年。若有斗诤苦恼之事现我前时,愿药叉大将常护卫我并诸眷属令离忧苦。令离忧苦……忧苦……”
寺里海棠花开的时候,雪只去松树下洒扫,跟往常一样诵经。
他停顿住,女孩将经文接了下去,“或为天龙所持,阿修罗所持……”
“哦,对!”
“或为天龙所持,阿修罗所持,”雪只又继续念下去,“摩噜多所持,迦楼罗所持……为如是等鬼神所持所魅者。愿佛母明王,皆拥护我并诸眷属,令离忧恼寿命百年……愿诸世界常安隐,无边福智益群生。所有罪业并消除,远离众苦归圆寂……随所住处常安乐。”
听雪只念完之后,蝉说:“我说了能帮你吧。今天只停下七次,比之前好多了吧?”
雪只笑笑答道:“是的。”又有点不好意思说:“你比我记得熟多了……”
蝉也笑了,“当然,你念过的我都记得。”
雪只不无羡慕地叹了口气,“蝉儿,你都不用等到师父的年纪,肯定就能修入佛境了。”
他说完这话,还不等蝉出声就拍了下自己额头,“啊,罪过!我把修行用作攀比争逐了。今天又要读一遍忏悔咒……本来这一旬该是不读的……”
她名字只一个“婵”,小和尚现在常常把这只蝉叫做“蝉儿”,蝉不知道他是在唤人,还是像唤“猫儿”,“狗儿”一样唤动物,但也总尝出一丝高兴。
看他自言自语,蝉说:“真是傻和尚。”
雪只脸上有些委屈,“你总是说我傻。”
蝉不依不饶:“你本来就傻。”
雪只正因为自己总出错而没有底气,突然有点气恼地说:“我要回去了。”
“不许回去。今天还不到一个时辰。”
雪只又站住了。
蝉的声音软下来,有些讨好:“要不你再念一遍经文给我听?就念刚才你停下的部分?”
“好吧。”
蝉只提醒他一个字,他就都回忆了起来,很快像打补丁似的将此前停顿的地方重念了一遍。
念完,雪只忍不住感慨,“为什么你可以记得这么好?”如果换做她来念,就完全不会出错。
蝉自豪地笑,“也许因为蝉活不久,所以记忆和生长自然要超过常人。”
雪只十分惊讶,“啊?蝉活不久?”
“你不知道?”
“不知道。你说的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蝉的一生十年伏于地下,到地面上活过一个夏天,便会死了。”
“你只能活一个夏天?!”雪只的心像被揪了一下,“为什么会这样?”
“哪有为什么。松树长在土里,叶子长在树上,而你们走在地上,蝉就是我这样被埋在土里。这些事都没有什么道理。”
“一个夏天……那明年……”雪只想起另一个问题,问道:“你在土里有多久了?”
“很多很多年啦。”
“有十年吗?”
“有的。”
“啊,那你今年会到地面上来吗?”
蝉笑道:“你想看到我吗?”
“如果只能这个夏天看到你,那我就不看了。”
“你不看看我,如果我是一个丑八怪,你还要一直跟我说话?”
“你是一只蝉,如何还有美丑?”
“哼,你是一个人,如何也有美丑?”
雪只被她反问得有点窘迫,半晌才说道:“我又不管你是美是丑。”
蝉开心地笑了起来,“小和尚,你不想让我到地面来,你舍不得我吗?”
雪只还不太清楚“舍不得”的确切含义,老实巴交说:“我不知道。”
“哼。”
“可是我喜欢跟你说话。”他解释说。
“真的?”
“嗯。”
“我骂你,你也喜欢跟我说话?”
“你不骂我当然好,不过,你骂得也对……”
蝉立刻笑道:“哈哈,我骗你的。只能活一个夏天的蝉怎么能跟你说话?”
“那你可以活很久吗?”雪只很是着急。
“嘿嘿,我不告诉你。这样你迟早就会舍不得我了。”
雪只有些苦恼地皱了眉。
她问:“小和尚,你又能活多久?”
“我还没想过。不过普通人的岁数,大多是几十年。”
她欢喜地说:“那我也能活几十年。”
雪只试探地问:“你不到地面上来,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如果不能到地面上,一辈子活在地底下还有什么意思?”
“地底下不好吗?”
“地底下什么都看不见,有什么好的。只有泥巴,石头和些丑虫子。”
“除了这些,就没有别的了吗?”
“还有树根啊。树根我也不喜欢。这棵老松树的汁苦得很,一点也不好喝。”
“那做蝉比人苦多了……”
蝉显得漫不经心,“做蝉有什么苦的。我每天只是吃吃睡睡啊,和尚不也这不能做,那不许做吗?你们佛说众生有灵,可也说众生万象,所以什么都习以为常了。真是好没良心。蝉十年里吃的松汁是苦是甜,一直就没人看到,也没人理会。蝉能活一个夏天还是几十个夏天,也没人理会。谁会在乎一只蝉的样子美不美,声音好不好听,第二年还在不在呢。连你都不在乎呢。可是每只蝉仍然这么活着,反正你们院子里每年都会有蝉声。”
雪只突然觉得难过,安慰她说:“我当然没有不在乎。”想了想又说:“你说松树汁不好喝,那我每天给你带净水甜水来好不好?”
“净水甜水好喝吗?”
“我一定带好喝的给你。”
蝉又开心地笑起来,声音软糯稚嫩,“谢谢你啦!”
这个春天,雪只又有了另一件事可做。
他在寺里各处摘正盛开的花拿到松树下,又拿了些每日供奉佛前的山泉水,把花瓣一点一点捏碎了揉融了泡在泉水里,然后细细浇在松树下。
浇水的时候,他告诉蝉:“蝉儿,这是寺里的海棠。”
新奇的香甜味道随着泉水细流慢慢渗了下去,似乎让蝉已经习惯了的黑漆漆的地底也焕然一新,蝉感叹说:“呀,好香!”
隔了几天,她才说:“我喝到了,真是甜的!”
花瓣水或许是隔几天才浸到了她吃的松汁里去。
雪只这一年开始跟师兄出寺办事,便也摘寺外各种花回来。看到他这样的师兄都说,雪只不知入了什么迷了,要学拈花一笑也不用摘那么多花。
此后雪只每次告诉蝉的花就几乎很少重复,本来只是世间极其普通的花,对这只蝉来说,却都是闻所未闻的名字。
“今天还看到玉兰,师兄说这时候玉兰本来应该开过了,”他说,“可我既然能摘到,肯定是佛祖在护佑你。”
“丁香的味道好喝吗?”
“这是我早上摘的茉莉。”
“我找到了瑞香。”
“这些花我尝过了,没有苦的。”
“我跟师兄去新桥集买布,玫瑰开了很多。你喜欢玫瑰吗?” 雪只说着话,低头看到自己手心被花瓣染成了各种颜色,今天是红色,他用拇指搓了搓,怎么也搓不掉。
蝉的声音充满雀跃,“你拿来的我就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