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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春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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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松寺的小和尚今年十岁,每天诵经礼佛的课业之余,额外功课便是给寺里的古松浇水。
这是一棵千变万化的落叶松,如今巨大的翠绿色冠盖已经快覆盖了整个后院,但在小和尚印象中,每年冬天,它落的叶子比天上下的雪还多。
去年秋天他除了给它浇水,还需每日打扫,到冬天竟然堆积出了几十担松针,能让寺里柴房烧上半月有余。管柴房的师兄因此奖励了他三个糖窝窝。
初春时节正是寺里最忙的时候,每天前堂后院的信众和僧人穿行不绝。前不久一件事,让小和尚现在想起来还觉后怕,变得有些认生,尤其大白天拜佛者多的时候,不敢一个人待在后院。
一位眼睛红肿的妇人在前殿烧完香,在后院看到了他,抓着他的手说他是她的儿子,且拦腰抱起了他,飞快朝小侧门走,要带他回家去。
小和尚挣脱不开,急得哭了,其他师兄劝不住那妇人,还不敢强硬拉扯,师父亲自赶过来拉开了妇人,她就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小和尚现在夜里时常一边浇水,一边对着自己照料的这棵树自言自语。
“松树,长大的人为什么还哭?”
“人怎么会不认得自己的孩子呢?”
“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小和尚时常也对着古松念他背得还不太熟练的经文,念着念着又停下来挠挠脑袋,咕哝几句。
这一天跟此前每一天没什么不同,傍晚时候师兄们都各自回禅房休息去了,等着晚膳和晚课的钟声响起。
春日迟迟,夕阳在寒松寺上空烧着,寂静的后院里,小和尚又坐在松树下诵经。
这天一个从没听过的声音响了起来,“你在参禅吗?”
小和尚吓了一跳,转头左右看了一圈,问道:“你是谁?”
那个声音不回答,又问:“你在参禅吗?”
小和尚心有敬畏,一激灵想这也许就是菩萨,于是答道:“嗯……”他想起自己结结巴巴的经文,又解释说:“我……我念得不好,可是我一定会诵更多遍。”
那声音只是笑。
小和尚于是问道:“你是菩萨吗?”问完又自己觉得不对,因为这个声音分明只是个小女孩。
女孩声音似乎故意说笑,“你在参禅,我也是蝉呀。”
小和尚有点糊涂,“啊,‘禅’?你真是菩萨?”
“嘻嘻……”那声音止不住似的笑了起来,好像小和尚说了什么好笑的话。
“小和尚,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长了几分戒心,“你先告诉我你是谁。”
小女孩的声音有些得意地笑,“哼,你不告诉我,我也知道,你叫雪只。”
小和尚惊住了,他法号有些古怪,是师父当年从雪地里把他捡回寺时取的,他没出过山门,只有师父和师兄知道他名字。
“你到底是谁?”叫雪只的小和尚再次问她,他不知道自己内心是渴望见到菩萨的激动多几分,还是怕见到恶人的恐惧多几分,他环顾四周,静静等着女孩的声音回答。
女孩终于说话了,“我是蝉,树上的蝉呀。”
小和尚想了很久,尝试理解她的话,“蝉?夏天树上的蝉?”
“嗯。”她的声音乖巧诚恳,不像是说谎。
“你……现在在树上?”
“我在树下。”
“啊?你在树下,我怎么从来没看到过你?”雪只立即站起身来,睁大眼睛看看自己坐的四周,又围着松树转了一圈。
也许是看到了小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女孩的声音又笑了起来,“你看不到,我在松树地底下呢。”
“地底下?”小和尚终于有些害怕,地底下,那是……总之那不是活人待的地方……
听出小和尚的声音有几分颤抖,女孩问:“怎么了?你害怕我?嫌弃我?”
“没有。”
小和尚脱口答道,听着她的声音,他觉得她不是恶人,一贯的礼貌也让他不能拔腿就走。
他有很多疑问,她是不是活人?不是的话又为什么能说话?人可以待在地底下吗?她吃什么呢?可这些疑问他一个都问不出来,最终只是开口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女孩笑道:“你现在不认识我,可我认识你好久了。你第一次见我,就拿了我的衣裳!”
这句话,让天边所有血红的夕阳都燃到了雪只耳尖上。
“我什么时候……我怎么会!”
女孩仍然在笑,“你忘了你桌子里小盒子装的东西了?那就是我的衣裳。”
啊,雪只怎么会不记得,盒子里是前年夏天自己在这棵松树下捡到的一只完整蝉蜕。
那是他见过最漂亮的东西,灰绿色,半透明,让他从此以为,佛经里说的水晶和琥珀就是那样。他把它装在师父送自己的小盒子里,托师兄找到最软的丝绸裹着。
这个说话的女孩真的是只蝉!
女孩又说:“之前的冬天,我本来可以回到蝉衣里……”
雪只感觉自己犯下了偷盗一样极罪恶的事,又想到她如果一直没有衣服……
他整个脸都快燃起来的时候,寺里的晚钟远远响了起来。
雪只结结巴巴丢下一句话,飞快地跑开了,“我,我不知道……我今天就还给你……我要回去了!”
雪只没被这天傍晚的声音吓到,却被那女孩的话羞煞了。
这天晚课结束得很晚,讲经院的师兄终于讲完之后,雪只回到自己的禅房。
他打开抽屉拿出小小的雕花盒子,再三看过之后,揣着盒子就往后院跑。
同屋的师兄在身后叫他:“雪只,这么晚了你去哪里!”
他头也不回,“我今天下午忘记给后院的树浇水了!”
后院燃着石灯,连同天上一轮圆月,在青砖地上投下了松树庞大的阴影。雪只来到松树边,女孩的声音立刻说话了:“小和尚,你真的来了?”
雪只跑得气喘吁吁,“我把你的衣裳带来了。”
“哈!”女孩似乎很喜欢笑,“你要怎么给我?”
“我,我不知道。”
“傻和尚,我之前是想跟你说,我冬天本来可以回到蝉衣,可是现在已经不需要了。”
“啊?”
“你帮我保管吧。”
“那你的衣裳?”
“我正在长新的。只不过需要花些时间。”
雪只睁圆了眼睛,“还可以长新的吗?”
“当然。”
“可你现在不会冷吗?”雪只害羞着,却还是不能不试探地问她。
“当然冷,非常冷,我就是因为你被冻醒的呀。”女孩声音十分委屈,可又分明隐藏着一丝笑意。
“对不起!我要怎么才能帮你?”
“你真的想帮我?”
“嗯。”
“你陪我说说话吧?我睡了好久。也许你跟我说话,我就会忘了冷了。”
雪只心里充满愧疚,在树根旁边的石阶上端坐下来,“好……不过,我一个时辰要回去,不然师兄会担心的。”
“你们和尚真麻烦,做什么都束手束脚的。”
“不是做和尚如此,做人都如此。若不如此,只会更糟。”
“小和尚还懂大道理。”
“这是师父说的。”
女孩立即又问:“你师父师兄是不是对你不好?”
“怎么会!他们对我很好。”
“他们对你好,那为什么总是你一个人扫地浇水?”
雪只一脸诚恳,“因为我最小,不能参加法事,师兄们又免我做重活。”
“那你喜欢吗?”
“喜欢什么?”
“嗯,就是……”女孩的声音像在思考,“就是住在寺里呀,你师父师兄呀,还有每天念经啦,洒水扫地啦……”
“喜欢是喜欢,”雪只想了想,四下无人里的夜里,似乎很想说出些什么,他说:“不过,我还是想参加诵经。”
女孩问:“你为什么喜欢诵经?”
“师父有时候嗓子痛。”雪只还想起什么,又说:“还有,诵经让所有人都很安静。闹的人不闹了,哭的人也不哭了。”
“你亲眼看到了?”
“嗯。”
女孩说:“我没看过那些人,不过我暂时相信你。”
雪只没有说话,女孩又轻轻念叨:“你对你师父师兄倒是好得很。不过他们不让你诵经,就是对你不好嘛。”
“不,”雪只立刻反驳她,“师父师兄对我很好。”
“哼,小和尚,你不懂。他们不让你做你喜欢的事,算什么对你好。”
“不对,不管怎么样,师父师兄都对我很好。我不能诵经,只是因为自己还不足够。”
这时有脚步声传来,一个胖和尚经过后院,看到雪只一个人端坐在树下念念有词,远远问道:“雪只,你又在那里念经?”
“是,雪严师兄。”雪只赶紧抬起头回答。
“你要着凉的!”
“我很快会回去的。”
“你快些回去,要念经在房里念。”
“好!”
雪严走远了,雪只转回脸,对着松树下憨憨笑了一下,想起来跟自己说话的女孩根本看不见自己,又低下头,盯着手里攥紧的盒子。
女孩说:“我讨厌你这师兄。”
雪只像之前一样皱起眉毛反驳她,“你又不认识雪严师兄。雪严师兄平日里很关心我。我生病他都亲自煎药给我喝。”
女孩声音大了些,“他就是讨厌!我……我……”说到后来,只是微弱地哼了一声。
雪只没听到她说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她说:“我以后也能煎药给你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