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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大寒 ...

  •   祗云禅寺两天后要放一场大焰口,请雪只务必到寺里一同主法。
      可禅寺这场声势浩大的焰口会上,众人看到名满天下的高僧雪只再不参与主法了。

      传闻说,雪只回到寒松寺里便被延苦老和尚下令打了一百零八棍,棍棍见血。
      又说,雪只被打时未吭一声。
      更惊人的是,他受刑的原因是十几年来竟都在禅房里跟不同女子夜夜厮混。
      传闻简直震惊四野,惊世骇俗,不亚于除瘟疫之外城里爆发的二次风暴。

      众人确能看到的是,雪只竟一直没远走他乡逃命去,他脱下了僧袍,穿着一身灰白布衣,即使光着头,这么多年来干着欺世盗名的勾当,人前还有脸装得人模人样。
      瘟疫中人人争先恐后地逃命,除了咒骂之外,连向扔石块的力气也没有了,如今一心想的是,只要他能治好疫病。

      那天,禅寺方丈回到禅房里说,即使他自己也不愿承认,可寺里确实已近溃乱。
      说,“雪只,不论你当下进展如何,你今日只需跟众人说,你已找到治疗疫病之法。”
      雪只并没有办法。
      方丈说:“相比生的希望,许多人并不需要真相,我们便得过一日且算一日吧。”

      方丈自然是对的,三天之后,禅寺便连粥饭也没有了。
      汤水里是寺里的花木叶子。
      禅寺里的人自己乱成了一锅粥。
      没病的人声嘶力竭地高喊,生病的人低低地哀嚎,他们需要粮食,他们需要草药。
      我儿子不能死……
      我爹娘不能死……

      接着,寒松寺的人也被官兵全数转移到了祗云禅寺。
      两寺合并之后,官府终于又开始供给粮食草药,但每天送来的东西越来越少。
      把守禅寺大门的是实刀实枪的军队官兵,寺里再没人能联络到那个叫孙都安的大夫,更遑论刺史本人。

      祗云禅寺里的花木也飞快减少,目力所及,光秃秃的树枝越来越多。
      寺的所有人像被困在一座孤岛,眼看着死亡的浪头一点点淹到脚下,避无可避。
      之前很多闹的人如今也不闹了,闹也需要力气。

      蝉和痴印再次看到上次那女子和病危的男子,这几天那男子连布巾上滴下的水也无法吞咽了,那女子竟开始嘴对嘴地给他喂水,或说寻死。
      他吐出来,她又不厌其烦地用布巾替他擦,然后再次喂他。

      痴印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夫人,请你……请你不要再触碰病人了。请跟我们去禅房吧。”
      那女子说:“我走了,你们管他吗?你们给他喂水吗?”
      痴印说:“我们会想办法的。”
      女子问:“你们有什么办法?”
      “我们……” 痴印说不好。
      那女子的声音轻得像一层灰烬,“韩郎说,若是我病了,我在一天,他就守我一天。所以,他在一天,我就守他一天。你们走吧,多谢了。”

      蝉不知不觉流下两行泪水,她不知什么叫相濡以沫,却也知道什么是不离不弃。
      痴印问她:“小婵姑娘,你怎么哭了?”
      蝉说:“我……我不知道。”

      不知从具体哪一天开始,寺里那些不落叶的树上,原本被摘得光秃秃的树枝上大冬天里竟又长出了新叶子,花木似乎也不见什么减少,让每天采摘的小和尚都十足奇怪,寻思是不是自己记错了。
      谁也不知道祗云禅寺里的花木为什么怎么吃也不见减少,大家不敢关心,怕只怕这些东西又会突然没了。

      蝉化了身形飞了出去,她找到刺史府门口,却因为功力不够,被官厅的门符所挡而进不去。
      她在街上看到了比灵境里所见更为混乱,真正末世喧嚣的情形。

      大户人家的马车在街上载着行李和一家老小狂奔乱撞,不少人家门口在焚烧衣物家什,满眼都是惊惶奔忙的人群,火光和黑烟,耳边尽是叫骂和哭声。
      官兵持着兵器冲进百姓家里,在大街小巷跟人推推搡搡,把已经生病的、被藏匿起来的疑似病人通通抓走,最后都丢到祗云禅寺里。
      蝉在城门墙根底下听到几个官兵的窃窃私语,“……商议过……养活这些人就是养活瘟疫……”

      她在城里城外看了一周,最终回到寺里,除了告诉雪只自己所见所闻之外,便对当下没有更多助益。
      雪只说:“没关系。我们一定会有办法。”

      每一天都是漫长的,对寺里的人来说,每一天能继续待在这里却又是珍贵的。
      把守的官兵最愿意做的事便是从僧人手里接过尸体,将这些人付之一炬就是将这疫病彻底消灭。

      下午时分,痴印或许是累坏了,窝在墙角睡着了,雪只自己端了碗汤药给一位老太太。
      见是雪只走过来,那老太太疯了一样发作起来,“我才不要你这假和尚的汤药!天谴,遭天谴啊!我们遭这些罪,都怪你!都怪你!你怎么还没死?我死也不要你的汤药!”
      雪只站起身沉默着端着汤药走开,痴印揉着眼睛醒来,嗡声嗡气地仍然叫雪只“师叔”。
      雪只把那碗汤给痴印说:“痴印,你把这碗汤药给那位穿蓝衣裳的老夫人吧。”
      痴印还记得自己睡着之前的事,问道:“雪只师叔,你不是给过她了吗?”
      雪只对痴印笑道:“可那位老夫人喜欢你,你这样的孩子能给她带来好运气。”
      “是,师叔。”痴印笑呵呵地答应,又伸出一只手抱抱雪只:“那我也给师叔带来好运气。”

      痴印又坐下没多久,一位师兄急匆匆来找他,说一个小女孩跟家人走散了,在寺门口只知道找他。

      阿卓拿出一个写了字的红色小包说:“痴印,这是我阿爹特地从长安求来的平安符,最最灵验那种。你只是个小和尚,自己求的肯定没这个管用!”
      她无比信赖说:“痴印,你可以再帮我找到爹娘的吧?”

      阿卓脸色白嫩嫩红扑扑的,穿着红色镶白边小袄,披着件墨绿色不大合身的斗篷。
      她不是跟家人走散,而是从家里雇的马车上偷偷跳了下来,穿过全城回来找痴印。

      阿卓一直对痴印笑着,却让痴印哭得哇哇的。

      雪只夜里在偏殿里教几个乡间小孩写斗方,忽然听到屋顶瓦片响了几声,先响了一声,然后又响了三声,如同敲门一样。

      他将几个小孩送到了屋外,再回到殿内,便看到地上有张纸条,粗粗写着“明日子时,西南小侧门找花盆后洞”。

      第二天晚上,雪只和蝉一起摸黑来到西南小门,移开巨大的花盆,墙角确实有个洞。
      两人蹲下身将洞里杂草清理干净,下一瞬,便有个圆滚滚的麻袋从洞外塞了进来。
      是粮食。
      接着,下一袋子被塞进来,又一袋子,整整十袋。最后又有两袋稍轻的是药草。

      雪只不问来人姓名,只说:“多谢。”
      外面的人低声说:“我只有这么多。三十天后再来。”
      蝉听出这声音就乐了,问道:“官差大哥,你那拉长脸的同伴呢?”
      外面声音粗声粗气说:“再别跟我提他。老子这辈子没认识这个人!”

      雪只又问了句,“外面如何了?”
      外面的人说:“乱套了。前几天关闭城门,再不能放人出去。逃难的跟官兵动手了,我们失手,门被撞开了一扇,戚王出动私兵才平了乱。”
      雪只道:“戚王……”
      墙外的武官叹了口气,“呵,照当今皇上的脾气,戚王要倒霉……”
      雪只又问:“寒松寺如何了?”
      武官说:“很好,没啥变化。”

      这些天雪只整夜睡不踏实,梦里总看到寒松寺大火,房屋树木都淹没在熊熊火光里,那棵老松站立着,像发疯的火人一样绝望挣扎。

      还未破晓,雪只便坐起身来,天色朦胧中隐隐有一丝亮光,但地上却还漆黑着,一切事物看不太真切。
      他推门出去,走了几步就看到一处树荫下两个模模糊糊的人影。

      雪只走近了些,听到一身白衣的人说:“你强行让草木生长也会损耗灵力……”
      雪只听到蝉的声音说:“我又没请你帮忙。”
      那人说:“你痴人做梦,自寻死路,就算求我,我又为何要帮你!”
      蝉说:“那你来干什么?”
      “你跟我回去。”说话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

      蝉说:“我不走。”
      那个人怒了,“小畜生,你在这梦幻泡影里几时才醒?”
      “你说这一切都是梦?”
      老人讽刺地笑,“是不是梦,看你是谁了,若你修得我的位置,世事皆是一场大梦。”
      蝉说:“他答应跟我走的,就算是梦,我也不要醒。只要他跟我一起,一辈子活在噩梦里,我也甘愿。”
      老人气愤地甩了甩拂尘,“执迷不悟!”

      蝉猝不及防地问:“你自己呢?千佛窟的字是不是你刻的?”
      老仙有点急,“什么千佛窟?你胡说八道什么?”
      蝉燃起了一丝希望,问道:“那你告诉我……瘟疫到底是不是真的?”
      “你莫觉得太侥幸了。瘟疫是因为皇帝暴戾,或是阿罗汉叛道,见仁见智而已,端看你是谁。”
      蝉心里狠狠一沉,“从今天起,你再也别来这里。我只问你最后一句,你知道怎么消除瘟疫?”
      蝉只知道瘟疫消失了,雪只就会跟她走。

      老仙长叹一声,“果然凡事不可改变……不可改变……”沉默了很久,他看着蝉,缓缓说:“阿罗汉之血可以祛百邪。你自己想吧。”
      蝉最终压抑着哭腔喊道:“你骗我!你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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