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猪圆鱼嫩

14、立春（完结）

　　天气越暖，寺里病人越加躁狂起来，日日夜夜的哀嚎听起来撕心裂肺。
　　这是血蛉幼虫即将破体而出。

　　蝉白天拉开那个孩子的襁褓，他手臂上的疮疤没有了。
　　她上下左右把这孩子检查了个遍，干干净净，浑身完好，她和雪只从马车下捡回来这个孩子痊愈了。
　　蝉却慌乱得几乎哭出来。

　　他们从西南侧门墙角里收到粮食草药几天后，跟他们一同去过千佛窟的长脸武官竟然也来了墙外和那圆脸武官一起送粮食药草。最后两人却因为违抗军令一同被斩。寺里再也没得到过草药。

　　小院里，蝉抓着雪只问时，雪只仍跟她说：“我找到了新的草药。”
　　蝉拿起雪只的手细细察看，手上没有伤口，她便装作将信将疑：“只是草药吗？”
　　雪只说：“是。”
　　“用了这个草药，所有人都能痊愈了？”
　　雪只点头，“嗯。”
　　蝉努力在自己脸上盛开出希望，“你治好了他们，我们就能走了吧？”
　　雪只说：“是，治好他们，我们就走。”
　　蝉笑着说：“好。”

　　蝉拉下雪只，试探着，在他嘴唇上轻嘬了一下，像第一次尝到渴望已久的未知的花露。
　　她从没碰过那么软的东西，温热的，又像滚烫的，身心都好像瞬间被抛进了夏天。

　　漠然与寂灭，执着与彻悟，雪只早已混沌。
　　蝉吻他时，他没有转身躲避，而是紧抓住她的手放在了胸前。
　　其实早在那天佛殿里，蝉回眸一笑，一声雪只以为今生再也不会听到的称谓，便早让心中万顷佛殿轰然倒塌，修为尽失。

　　蝉紧抓着雪只，眼角却落下一滴泪来。
　　脑中回想的是自己在老仙灵境里看到的，阿罗汉叛出佛道，与妖沾染，天降大祸，以惩其罪。
　　就算有罪，她也与他同担，若生同生，若死同死。

　　春天第一场雨来的时候，雪只再次坐在那棵巨大的老松树下。
　　蝉远远望着雪只，老仙和那只鹤就在松树之上，她知道，很快无数松针便会像一柄柄利剑刺入他身体，然后他所有的血都将溶近雨里，浇灭地上一场灾难，最后流进尘土里。
　　老仙的拂尘轻扫一下，蝉却笑了。

　　松针飞快掉下来，雪只手里朝着胸口而去的匕首却因为一股莫名的力量掉在了地上。
　　雪只睁开眼睛，松针也不再带来疼痛。

　　蝉的身形不见了，她回到松树里，在老仙惊慌失措的脸色中，天边猛袭来一阵铺天盖地的黑雨，跟黑雨一同出现的，还有极低极沉的轰鸣声，像持续闷响在地下的惊雷，让人头昏脑涨。
　　待这阵黑雨盖下来，越来越靠近地面，越来越靠近人群，人们才发现，黑雨全是蝉！

　　老仙喊道：“小畜生你在做什么！？”
　　蝉不回答。
　　雪只叫她，“婵儿！”
　　她只是在黑暗里笑。

　　老仙急急忙忙在自己灵境里一看，自己又喝醉了……竟然是自己那只鹤帮她拿走了她两个蝉蜕。
　　蝉蜕之于蝉，无异于骨灰之于鬼，凝聚着蝉一路修行累积凝聚的元神。
　　老仙又朝自己的宝贝鹤吼：“你也是个畜生！你这是要害死她！”
　　那鹤一跳一跳地委屈地哀叫。

　　大街小巷，祗云禅寺里人群都在拼命奔走逃窜，乱滚了一阵才发现，染瘟疫的人身上的疮疤消失了，扼喉一样的病痛竟都痊愈了。
　　众人才开始大喊：“是灵蝉！是灵蝉！能治病的！”
　　所有人不再跑了，而是安静地或坐或卧下来，耳边是什么东西轻轻掉落的声音，比雨更重，却没有淋湿人。

　　众人再睁开眼，只看到地上铺了一层蝉的尸体。
　　她用所有灵力召来这些蝉，蝉蜕的力量都化给了蝉群，让它们早早破土而出，疯了一般地吸食血蛉，然后死去。

　　“婵儿！婵儿！”雪只跌坐在松树边，紧抓着那棵松树，一遍一遍地叫她。
　　她再次现身了，笑着说，“雪只，你带我走吧。”然后便跌在他怀里。
　　“我以后还给你生个小雪只好不好？”
　　“好。” 雪只笑着流下泪来，却不是像儿时一样的难过，而是心里什么东西被生生撕裂的痛。
　　老仙站在旁边跺脚，“小畜生费我心血……费我心血……”

　　蝉再次醒过来时，是在自己小院里，身边却看不到雪只。
　　她赶到祗云禅寺，寒松寺里，佛寺却都不见了，一处荒原里只剩一棵老松树，依稀就是他们相遇时的那棵。
　　松树下有个人。

　　蝉喜极而泣，立即要变成蝉形飞过去，却发现她再也没办法变为蝉形。
　　她看看自己身上，一身绿衣，手足俱在，却任她怎么动用灵力，始终是人形。
　　不能飞，她便拼命向那人的方向跑过去，一路发觉看到的天空和一草一木都不同了，到底哪里不同，她却不知道。

　　她到了松树下，那个人却不是活人，而是宛如一尊雕像。
　　可她认得，这是雪只。
　　这是雪只……
　　蝉的眼泪夺眶而出。
　　蝉终于明白了一些事情。

　　在她沉睡时，耳边曾依稀闪过无数声音。
　　“我愿意放下一切……”
　　“……她能见世间喜乐。”
　　“仙师恩德……”
　　蝉连他的名字也叫不出，她不能对着这座雕像叫“雪只”，这不是她的雪只。
　　眼泪滚下来的时候，心里也跟着流血。
　　蝉闭上眼睛，咬紧了嘴唇。

　　一声鹤的嘶鸣划破寂静，随即那老仙的声音便随着风声传了过来，“小畜生！他把心都剖给你，就让你这么寻死吗！”
　　蝉如同没有听到，坐到那人像面前，抚摸着他的脸，轻声说：“你不跟我一起，世上那么多好东西，我怎么看？”

　　后世之人在一棵古松下看到一位坐化的僧人，僧人一手正轻轻抬起，手心里停着一只蝉。
　　僧人两眼望着蝉，眉目温柔，仿佛佛祖拈花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