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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小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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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寺里开始掌灯,晚钟已经响过,殿里殿外只剩下风声,细如柳絮的雪落下来,天地万物都显得更加冷寂。
雪只走进大殿,慈眉善目的金佛像之下,一个穿绿衣裳的姑娘跪在蒲团上合掌祈祷。
她察觉到了投在身前地上长长的人影,身子略动了一下,然后回过头来,绿衣粉脸,盈盈浅笑,宛如一枝风荷,笑道:“小和尚。”
雪只的呼吸便被掠没了。
蝉看到他房里一器一物跟那个夏天没有任何分别,简单的书案桌椅,堆积的经书字画。
她的一颦一笑也没有变化,却都牵动雪只心底一处勉强捂起来的伤痛,让那伤处宛若全新,开始一丝一丝地疼。
为何敢于面对人世间所有生老病死,却不敢面对真实的喜悦和爱?
佛陀能以身饲鹰,为何不敢以身饲爱?
若从未尝疾苦,如何知人疾苦?
若从来偏安一隅于世间,从未拥有,也从未失去,如何叫人放下?
若情爱徒增万般苦痛和羁绊,是情爱皆如此,还是人如此?
纠结和忏悔,从前和将来重叠,唯有当前轻飘得像另一个梦。
也许是所思所想太多太乱,反而让所有话都堵在胸口,无从说起,最终看着她说:“你好久不说话了。”
中间隔着这十年,却因为雪只一句话,好像蝉从没离开过一样。
雪只微微低下了头,怕她看到自己眼里快要夺眶而出的情绪。
只要能看到他,蝉是不懂得落泪的,她虽然带着几分苦涩,还是像从前一样笑了,“反正你也不听我的。”
“我……”他的誓言给了佛,给了无数擦肩而过的人,对着蝉,雪只说不出一句话,他猛地抬起头看她,天地间孑然一身,无从证明什么,千丝万缕的情意却从眼里翻涌出来,她一抬头就看到了。
蝉依然青丝如墨,脸庞干净,眼神清澈,雪只眼睛也不眨一下,恐怕这又是一个梦,他克制着心绪狂涌,想要紧紧抱住她的冲动,轻声问道:“你去了哪里?”
她说:“一个岛上。”
“岛上……”雪只仔细咀嚼她的话,迫切想从只字片语里看到她这些年的所有日子,“在岛上做什么?”
“怨你。”
雪只又沉默。
她顿了很久,或许因为畜生心性难驯,原形毕露,又为他添了一句:“想你。”
雪只垂下眼睫,短短两个字的声音在房里乱飞,在听的人和说的人耳边都浓得散不开。
雪只点亮更多烛火,房里愈少有影子,只有两个越加明亮起来的人。
蝉看着雪只状似自然随意的动作,看见他右手虎口处的疤痕,不禁皱了眉,“你手上怎么回事?”
他说:“焚香留下的。”
蝉一举一动仍跟从前一样率直,径直拉起了雪只的手,她从他手腕内侧还看到一条长长的伤疤蜿蜒到袖子里去。
雪只的手很瘦很凉,再不是从前由她抱着,小火炉一样的小和尚了。蝉心底一阵酸楚,不知他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冷的。
她干脆捋起他衣袖,露出一截手臂,看着那条触目惊心的旧伤口,“这里呢?”
“夜里赶路摔的。”雪只仍然说得随意。
蝉即使依旧懵懂,却也不是不谙世事。
她看着雪只这些年来褪去青涩的脸,即使再讳莫如深,她多少也知道。
天地之间人,有几个真正能超脱尘世之外的。欲不染尘埃,尘埃自沾身。真有超脱之人,也不过于一些事闭口不言罢了。
雪只任由蝉握住他的手,直至她斜瞟着他,玩乐似的跟他十指交扣,他也一派坦荡,连眼神也不躲不闪。
蝉最后放开雪只的手,注视着他眼睛说:“你变了。”
“哪里变了?”
雪只说完就自己笑了一下,他求仁得仁,可却再没有真正笑过,他看着她依然天真年少的样子,又问道:“我是不是老了?”
“不是。你没有老。”蝉说,“以前的你,不是这样看我的。”
他的样子确实跟从前一样,不同的只是眼睛。
如果以前一双眼睛清如溪水,如今就暗如深海,翻涌着无边情愫和伤痛。
雪只始终目不转睛看着她,若是在外间,这已经足够唐突了,他却无论如何舍不得移开目光,像凝视着自己一路的幼年和少年,后来的怅然所失,辗转反侧,坚定和挣扎,甚至是沉浮在午夜梦回里的欲念,一切都在这一刻结出了具体的形状。
蝉还跟从前一样,跟雪只对坐闲谈,她怎么到了老怪仙的岛上,又怎么骗了鹤让它偷老怪仙宝贝,带自己偷跑出来。
听她险些丧命,种种钝痛瞬间向雪只重压下来,他说:“是我愧对于你。”
那是帮他诵经,帮他背书,跟他日夜倾谈争辩的蝉,是自己用花露喂养的蝉,更是救了他命的蝉。若她真的死去,自己百死难赎。
蝉却一脸轻快神情说:“你当然愧对于我。那你答应我,以后每一天都跟我在一起,跟我说话,陪我做我想做的事,算做补偿我?”
雪只看着她笑了,眼里是诚实袒露出来的迷恋。
说到那只消失的蝉蜕,她这才跟雪只说:“我怎么会拿回给你的东西!是那老怪仙靠不住,弄丢了我的蝉蜕,还死要面子不承认,偏跟我说是他落在自己仙宫了,背后却悄悄跑来你房里,偷走了你的蝉蜕,你说这算什么狗屁神仙!”
“那真是他弄丢了还是你本来没给他?”雪只太了解她本性,听得满腹疑团。
“是他弄丢的!我都说了,你还不信我?”
蝉问雪只这些年又“听”了多少经书,又打听还有多少姑娘找他。
雪只对经书并不隐瞒,却不说什么姑娘。
除了眼前这只善变的蝉,万事万物万般皮囊,对雪只来说确实没什么分别。可她不罢休,偏纠缠着他说。
他说了,她又生气,怎么说都生气。
她最终不生气了,就看着堆积的烛泪说:“我回去了。”
“去哪里?”
“我自己的地方。”
不等雪只说话,蝉突然熄灭了所有烛火,黑暗里,雪只跪坐在案前,细听着她离开,然而喉结处很快就有了一丝痒意,接着痒意便消失,只有轻得几近于无的重量覆在上面。
她竟然又变成了蝉,再次停在了雪只喉咙处。
她终究没地方可去,或者没地方愿意去。
也许是她太害怕离别,所以再不敢妄动。她不知道要怎么喜欢一个人,又要怎么喜欢他。
“婵儿。”
雪只轻轻叫了声她的名字,像一声久别的叹息,这些年来,不知不觉间灵魂里早融进了一个人。
黑暗中只听见蝉的声音,她问道:“这样你喜欢吗?”
“喜欢。” 雪只答得再直截了当不过。
“那你要拿我怎么办?”
雪只拿指腹轻轻摩挲着她一侧光滑的翅膀,“若喜欢你是罪孽,我也愿意让所有人看到。若要我因此下地狱,也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