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霜降 ...
-
那个夏天,蝉离开土里多年,终于被当初把她封入土里的人发现了。
她灵力衰竭,在一棵树上奄奄一息。
老怪仙的白鹤差点把她啄了吃了,才认出来这是自己的救命恩“虫”,于是嘎嘎大叫,老怪仙不怪鹤,反而被蝉气得跳脚咆哮, “小畜生,你坏我大事!”
蝉仍然倔强:“是我自己出来,我就要死了,不关你的事。”
“哈,我要是没答应让你成人,你死了当然不关我的事。我既然答应了你,你敢让我半途而废!你敢让我被玄清老头嘲笑?”老怪仙眼珠都快瞪出来。
蝉说:“那我现在亲自告诉你,我活得高兴,你答应我的就算做到了。你不算半途而废。”
“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哪来的什么算不算!” 老仙看着树上半死不活的小虫子,气打四海八荒而来,眼见自己的心血都喂了狗。
“我说算就算。你身为上仙,没能做到让一只小虫成人,你可以把我带去玄清老头面前,我亲自告诉他,你不算半途而废。”
蝉太了解这老怪仙性子,好气又好赌,人有所好,必能拿捏。
“谁要你去他面前!”老仙气急攻心,又转而底气十足地问:“你两百年落那只蝉蜕呢?是不是没交给我!”
老仙说着就在自己宽袍大袖里左右翻找起来,他才不愿在这小虫面前承认自己醉酒忘事得很。
蝉一点口风不透,只是笑着讽刺,“你自己给我弄丢了,还好意思来问我?”
“一百年那只蝉蜕在我这里好好的!”左找右找遍寻不着,老仙悄声嘟哝,“啊,一定是忘在我仙宫里了……”然后拉下脸皮讪笑说:“小蝉儿,待我拿来你两只蝉蜕,借你自己那东西剩下的元气,再封你个一两百年,就能恢复如初了。”
蝉用尽力气喊:“我不回土里!”
“哈,虽说物逾秋而不死,已如人年百至于三百,你该当知足。可你也不过活了区区两百年,就活腻了?”
“活到最后也见不到喜欢的东西,一年,两百年,一千年,有什么区别?”
她声音越来越弱,那鹤见了,不禁呜咽一声,用嘴把她托起来捂到了自己翅膀里。
她大叫,“臭鸟臭鹤!让我出去!”
鹤纹丝不动,得意地眨眼睛,她又喊:“臭鹤,死鹤,你要是不放,等我出去,一定宰了你拔光毛炖汤,跟老鼠山鸡一起炖!还放你最讨厌的人参和辣椒!”
鹤委屈地低下头蹭老仙衣袖,却依然没放开她。
老仙便骂道:“你这小畜生,别不知好歹!你可知帮你这一次费我多少功力!你这畜生非但不谢我,还想让我前功尽弃!”
“这是你谢我的事,我为什么要反过来谢你?反正我不回土里。”
“真是人不可与畜生语!”
蝉哼了一声:“我本来就是畜生。你整天喝酒游荡,骂天骂地,虽然不是畜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老仙这次没生气,反而仰头大笑起来,“我老仙虽不是什么好东西,这天上地下,给我做佛祖菩萨皇帝老儿也不要做!”
她说:“那我也不要千年成人,也不要你管我。”
“啊,气煞我也!气死人!”
老仙胡言乱语嚷了半天,最终说:“你不要我管,就算不救你,我倒也偏要看看你这小畜生为何自寻死路。”
老仙抬手一挥,鹤便将蝉放到他手上,他手指在蝉额上一点,便将她跑出土里的前后种种看了个明白,嘲笑道:“你喜爱世上好东西,可这世上的好东西也不要你啊。”
这该是戳到了蝉什么痛处,她突然没了先前的伶牙俐齿,呜呜地哭起来,一片浓云蔽日,仿佛让她一下子哭没了夏天。
“哎,吵死了!”老仙不等她止住哭,说:“世人皆苦,你要的比世人更苦,又是何必!”
“不要你管。”
“你当我爱管你?”老仙鼻子里嗤一声,“我老仙不喜欢欠人恩惠,也不喜欢给人恩惠,来来去去干干净净。我已经跟玄清老儿打了赌,待尽快了结了你,加上下个千年之内没有挂碍,我若都做到了,他的玉鼎宝贝便是我的。你如今已经多耽误我一两百年功夫!”说到这里,想着心底垂涎的宝贝,他又气得牙痒痒。
“你妄想别人的宝贝,这不是挂碍?”
“我正正经经赢来,怎么是妄想,怎么算挂碍?你还管得我的事了。”
“我的事就要你管了?”
“你这小畜生实在欠敲打!可知道你正让我空耗灵力,最终又得不到半点功德?”
老仙已经有上万年没做功德,一是他懒,二是不屑,直到遇到这只小蝉,三分因为报恩,两分因为顺道做做功德,五分为了谋玄清老头的宝贝。
蝉骂道:“市井小人!”
“聒噪小畜生!”老仙气不平,骂完故意问道:“你就知道喜欢那小和尚,可你看到你们将来如何了?”
蝉愣住了,她什么也看不到。
“哼,他生就阿罗汉之命,生死在三界众生之外,你一个小蝉儿怎能看得到。”
蝉喜得全身颤抖,“阿罗汉……那他,他可以活很多年?!百年?千年?”
“你管他活多少年。他是阿罗汉,又怎会喜欢你,跟你在一起?痴心妄……”
老仙还没骂完,蝉的一颗心全乱了散了,又呜呜大哭起来,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我……我……”
“再哭再哭,让我鹤儿吃了你。”
蝉感觉到鹤已经腾空了,那老怪仙也一直在旁边,却明显感觉不是原来的地方,她急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
“好地方。哈哈,我才发现的。让你上这岛,不知是你几辈子修来的。”
“放开我,我才不去你的破岛!”
老仙干脆禁了她声音,直到到了岛上才解开。
岛上四面都设了界,她冲不出去半分。
“我现在就去拿你另一只蝉蜕,让你回土里去。”老仙絮絮叨叨说:“总之你这小蝉儿别给我找麻烦,要是让我输了赌,可别怪我不客气,当心我碾了你的元神,让你灰飞烟灭。”
“随你。”
“小畜生!”
蝉还在哭,老仙就由着她哭,带了白鹤绝尘而去,临走时那白鹤又长鸣一声。
她隔着远远的骂了一句:“忘恩负义!”
接着便听到那头又是气急败坏的一句“小畜生闭嘴!”
人间十年,蝉依然没回来过。
那只小盒子突然空了,连蝉蜕也不见了。
也许她连一点念想也不愿留给他。
蝉看不到他,雪只便画地为牢地等她。
祗云禅寺方丈请雪只继任的帖子终于送到寒松寺。
延苦老和尚禅房里,雪只跪在年迈的师父面前。
老和尚脸上不喜也不惊,道:“祗云禅寺是国之大寺,你从小便喜欢禅寺藏书,方丈大师安排绸缪已久,且为师也并不在意你留在本寺,或是去往别处,雪只,你又为何推辞?”
房里安静得近似虚无,让雪只平静轻柔的声音也像是针尖落到了地上,他说:“弟子之心已经犯戒。”
老人的声音仍然波澜不惊,“你犯了何戒?”
“弟子日日修禅念佛,都在念一个人。”
老和尚说:“世间路,佛之道,如佛之寿无量无极,若你再见不到此人,当如何?”
“修行之道不可穷尽,就用千年不念,万年尽忘,再用余下所有年月,不念且尽忘。”
“若又再相见呢?”
“若再相见……”他看着师父,眼睛里带着绝望,说出了离经叛道的话,仿佛寒流冲击下凝成的一块坚冰,“若再相见,天堂地狱,生死不负。”
老和尚捻佛珠的手顿了一下,又继续捻过去,闭着眼睛叹了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雪只,你便留在寺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