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一水作坊

20、第 20 章

　　事变
　　近几日天气热的很，且变化无常，前一刻还艳阳高照 ，这会儿就忽然下起来雨来了，雷雨来的迅猛，种离前脚刚踏进门后脚就劈里啪啦落了下来，种离掏出怀中松子递给允道：“阿弦给你的，别一顿吃光了，油食东西吃多了胀肚子，晚上又该睡不着了！”说罢向外探看了一眼，院中芍药打落了一地，也不知哪来的几只野猫钻在厨房避雨去了，这会儿哇呜哇呜的叫着，听着烦人的很。
　　厨娘金平嫂抱着瓷盆，站在门口一边揉着面一边对种离道：“您说这天气，往年雨季怎么也该七月份往后了，近来这雨水多的很，也不知老天又做什么怪，前些个更甚，冷的我都拿出棉袄了，唉，这地里的庄稼都该冻死喽，收成不好到时候又该有人饿肚子了。”正说着，脚下的猫忽然从她脚脖子走过去，喵呜的叫了一声，金平嫂抬脚踹了一下，嘴里念叨着：“这该死的畜生，就知道往厨房钻，缸里的腊肉肯定就是给它们两叼走了！”
　　允磕着松子，笑嘻嘻道：“这猫儿生了娃娃，就在后院放杂物那间房里，我那日瞅见那小猫，毛都没长出来，光秃秃的，可丑了！”
　　金平嫂回道：“感情这小东西还在这儿安家落户了！”
　　种离摸了摸允的脑袋道：“小猫没出窝，你可不要乱摸。”
　　雨水下的急，停的也快，半个时辰不到雨便停了，西边还出来一道彩虹，顺着屋檐看去，正好挂在院外一棵玉兰树的树头，拳头大的白玉兰花儿被染的红橙黄绿，好似披了彩衣的女仙子赤足从碧空而来。
　　允爬上墙头，伸开双臂，透过手缝看着西边的彩虹，她张牙舞爪的在墙头跳着，种离担心她掉下来，几步跨过去，跳上墙头，抬手要扶住允，却见玉兰树下站着一人，手中拿着竹伞，绣着牡丹的鞋子沾了泥水，身上的锦缎湿了小半，发梢被风吹的有些凌乱，只见她抬目看向这里，弯目浅笑，丝毫不见落魄，轻声道：“我还以为这玉兰树成精了，原来是阿离啊！”
　　允正抬着头，被下面的声音吓了一跳，差点掉下去，种离眼疾手快连忙抓住允的后背，拦腰抱住，允只觉忽地失重，随后稳悠悠落在地上，种离拍了拍身上的花瓣，随后抬手理了理赵泊的发丝，又掏出手帕擦了擦赵泊脸上水珠，动作一气呵成，好似提前排练过一般。
　　“您怎么不找个地方避避雨，感染风寒了可怎么办？”
　　“雨下的太急，走在半道也没个避雨的地方，这附近巷子窄，马车不好进来，好在带了伞，要不然真要被淋成落汤鸡了！”
　　种离叹了口气，捏了捏赵泊冰凉的手指，接过伞，拉着人一路回了屋子，随后找了衣物让赵泊换上，又去厨房熬了碗姜汤，放了两颗冰糖这才端去给赵泊喝，赵泊看着种离一副小媳妇的模样，姜汤进了胃里，从胃到心都暖洋洋的。
　　种离正想跟眼前的郡主大人说道说道，却见原本磕松子的允正偷偷摸着罐子里的冰糖往嘴里塞，这大的不省心，小的也不省心，种离揉了揉眉心从桌上拿起一个茶碗，随后在允的后颈处用指一点，允反射的将糖吐了出来，只听‘当啷’一下掉在了茶碗里。
　　赵泊笑嘻嘻的在一边拍手，种离回头看了一眼赵泊，眼神略显无奈，赵泊全当种离在撒娇，很是受用，敛起笑容安静坐在了一边。
　　“前天还牙痛的翻来覆去睡不着，还偷吃？”种离放下茶碗，“去漱漱口，屋里有阿弦写给你的字帖，吃饭前你就好好练练字，别整天就惦记着吃！”
　　允灰头土脸的离开，赵泊几口喝完姜汤，凑近种离道：“阿离，你这几天想我了没有？”
　　种离耳根发红，沉默不语。
　　赵泊垂目扶额道：“怎么脑袋有点疼！”
　　种离忙去探看，额头抵着赵泊的额头，也没发烧，倒是自己的温度还要高一些，赵泊顺势往种离怀里倒，一副较弱无力的模样，种离抬手环腰保住赵泊，扶其在就近的床榻坐下。
　　赵泊躺在种离的腿上，闭目也不知道想着什么，种离按着她的额头，道：“天气多变，是不衣服穿的单了？”
　　赵泊自小习武，法定天尊那儿的补药丸子更是没少吃，从小到大感染风寒的次数一个巴掌就能数过来，哪能淋点雨就弱不禁风的倒下，赵泊侧身，脑袋埋在种离怀中，种离身体明显有些僵硬，赵泊懒洋洋道：“你别动，让我躺会儿！”
　　种离还真的一动不动，木偶人一样，赵泊拉过种离的手，放在脸颊处道：“我娘以前也这么抱我，我不大记得她的模样了，但我小时候最爱给她抱着！”
　　种离僵硬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她轻轻安抚着赵泊的后背，赵泊环住种离的腰，道：“阿离，要是能一直这样便好了！”
　　种离的手停顿了一瞬，抬眸看向门口的花猫，这猫长得也怪，黑白黄三色都有，眼睛附近全黑，双眼埋在里面，乍看好似只有嘴巴鼻子耳朵，也不怕人，钻进屋子悠哉游哉的迈着小步。赵弦家中也曾养过一只花猫，除了赵弦谁都不亲近，种离逗玩的时候还给抓伤了手，种离后来发现，猫都不爱亲近她。
　　“那畜生比我还好看？”赵泊略微不满道。
　　种离一怔道：“您跟它有什么好比的！”
　　赵泊皱了皱眉，撅嘴不语，种离揉了揉赵泊后背，道：“我发现您有时候跟小孩子一样！”
　　“嫌我任性了？”
　　“怎么会！”
　　“那就是嫌我粘你了！”
　　种离摇了摇头，盯着赵泊道：“会撒娇！”说罢，弯目笑了起来。
　　赵泊被这笑容弄得有些晃神，后脖子到耳根一片通红，作为时常调戏人的人，此时竟然被调戏了，主要是种离怎么笑的这么好看啊，声音也好听，身后的花猫喵呜一声，赵泊回神，心道我怎么跟个花痴一样，这样给人看见了脸面可往哪儿搁。
　　赵泊没待多久便离开了，走时在厨房找了块腊肉，给花猫的竞争对手黑猫喂了个精光，还是当着花猫的面，喂罢拍拍手神清气爽的走开了。
　　允天生屁股上长了钉子一样，坐不住，将笔放在一边趴在窗户边看了个全，回头又跟种离说了，还作了总结性发言，这人心眼真小，跟猫都较劲。
　　种离拍了拍允的脑门，让她多写了两张字帖。
　　赵弦连着三日都没回来，回来一趟也是匆匆忙忙，身后时常跟着几个穿着官服的人，种离隐隐觉得有什么事情发生了，赵弦不说，她也不好猜测，倒是王予时不时絮叨几句，但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话，种离觉得她跟赵弦之间有一层看不见的屏障，将两人逐渐拉开。
　　这日，外面起了大雾，种离清早练完功，正拿着扫帚扫着院中杂草落叶，听到外面人跑步的声音，跑出去探看，却见街道上满是禁军，街巷的商铺都关了门，路上行人也不见几个，阴森森的雾气笼罩着整个京城，种离心口直突突，随即去了王予的小院，只见泉儿端着茶水正往正屋走去，种离跟着进去，见到桌边的人，整个人都愣了一下，随后轻声道：“老师？”
　　王靳抬眸，看向种离，面带微笑道：“阿离，长大了！”
　　“您什么时候来的，阿弦怎么都没跟我讲？”
　　王靳沏了一杯茶递给种离道：“你一会儿没事吧？”
　　种离摇了摇头，心中满是疑惑。
　　王靳斯斯文文喝完茶，整了整衣服，起身道：“那好，你随我进宫！”
　　种离跟着王靳一路走到宫门口，宫门守备禁严，王靳从怀中掏出一块牌子递了过去，半个时辰后，门口出来一个满脸络腮胡的中年男子，那人看到王靳后恭恭敬敬鞠了一躬，道：“不知太师来此，有失远迎，请进！”随后又看了一眼种离道：“这位是？”
　　“我的小徒，名唤种离！”王靳轻轻扫了一眼络腮胡男子道：“怎么，江统领信不过我？“
　　“不敢不敢，您请！”
　　进了宫门，里面有马车候着，种离王靳上了马车，两人面对面坐着，王靳手扶着帘子，侧头看着宫中景色，快到保和殿的时候，王靳似想起什么一般长叹了一口气，微微皱起的眉眼处细纹暴露了他原本的年龄，种离这才发现王靳眼下带着青黑，想来是没有休息好。
　　车子慢慢停了下来，种离跳下马车扶着王靳下了马车，王靳在踏入保和殿前一瞬忽地停了下来，只见他沉默了许久，消瘦的肩膀沾着晨露，在一片雾气中脸色煞白，种离上前扶住王靳，王靳手心一片冰凉，只见他浅茶色的双眸定定在保和殿几个大字处来回看了几遍，身体不自主的晃了晃，道：“我第一次来这里不到十岁，那时候先皇还在，五皇子才开始识字，怎么一晃就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比我还小几岁，真是造化弄人！”说罢，抬脚踏入了保和殿，里面一股浓浓的药味扑鼻而来，殿上躺着一个人，隔着纱也能听到他撕心裂肺的咳嗽声，他床边坐着一人，地上跪着两人，正是赵和庆、赵泊、赵弦三人，赵泊脚边散着几块碎瓷片，身上溅上了零零碎碎的药汁。
　　种离留在殿下，王靳走到床边，与另外三人打了一个照面，点了点头，赵和裔摆了摆手，三人退了下去，赵和庆身体本就不好，见赵和裔如此模样此时更是劳神费力，给罗德全扶着在后殿的软榻休息去了，赵泊赵弦两人几步走向种离，一左一右站开来，好似两个门神，压得种离有些喘不过气。
　　王靳接过罗德全递过来的药碗，拿着小勺一点一点给赵和裔喂着汤药，赵和裔张嘴配合着王靳一点点吞咽着，咳嗽声渐缓，王靳擦了擦赵和裔嘴角道：“生病就该好好喝药，多大年纪了脾气还那么大，不喝药身体能好么？”
　　赵和裔好半天扯出一个笑容道：“你看我还能好么？”
　　王靳轻轻揉着赵和裔的后背给他顺气，道：“怎么不能好，你年纪又不大！”
　　赵和裔哧哧笑了几声，随即又是一阵咳嗽，待缓和下来的时候，嘴角已是一片殷红，王靳拿袖口给他擦了擦，雪白的衣袖挂着几点鲜血，好似冰天雪地中的腊梅，颇为显眼。
　　赵和裔拉住王靳的衣袖，轻声道：“春茗，你是知道我大限将至了才回来的么？”
　　王靳眉目不动，道：“别说晦气的话，你且休息一会儿，晚些再吃些药！”
　　赵和裔青白的脸微微抽搐了一下，道：“你好不容易肯来看看我，我舍不得睡！”
　　王靳一边帮赵和裔顺气，一边道：“我哪里也不去！”
　　赵和裔这才缓缓闭目，手却一直拉着王靳的手，他此时已经瘦的就剩一张皮了，真真是骨瘦嶙峋，王靳看向他深深下陷的眼窝，想起当日他们第一次相见，是个浓眉大眼的孩子，有些腼腆，笑的时候左脸还有个浅浅的酒窝。
　　何以至此？
　　当日那个清明俊朗的青年偷偷在纸上模仿自己的笔体，在纸上一笔一划认认真真写着春茗二字，为了上课回答自己问题，熬夜背国策，为了自己生辰翻遍整个京城买一本古籍等等事迹还历历在目，怎么忽然就病入膏肓，骨瘦如柴了！
　　何以至此？
　　赵和裔排行第五，母亲是护国公曹原裴长女，生了赵和裔之后更封了贵妃，曹贵妃大家出身，生性和善，教育的赵和裔也是有公子如玉，谦恭有礼，在一众皇子中也是佼佼者。大约正因如此，才得前朝皇后也即太子赵和苑之母的惦记。
　　曹原裴战功赫赫，为人耿直，在朝中自然有拥戴者亦有看不过眼的，朝中素来如此，这一波人，那里一簇人，多数以几个身份显贵者为中心，暗里较着劲，当皇帝的大都视而不见，正因如此相互牵制，才能有朝堂的安稳，今天你请愿，明天他上奏折，本来都是习惯了的。朝中百官也都了解先帝多疑的毛病，虽然吵吵闹闹，但没几个敢动真格把势力扩的太大的，到时候树大招风，不用老对头，先帝那儿就过不去。
　　曹原裴清廉，身份显赫，家中从仆却不多，吃穿用度也十分节俭，为此先帝几番褒奖，却不想死后却落下个驭下无方、祸乱朝政名头！起因却是某日一名老人跪在大理寺门口击鼓鸣冤，告的却是当今护国公曹原裴，原来曹原裴小舅子罗今在路边见人小娘子俊俏，便尾随其至家中玷污了其清白，走前还丢下几块碎银道小娘子可是沾了光，自己可是当今护国公曹原裴亲小舅子。小娘子不堪屈辱跳井自杀，老人老来得子就这么一个姑娘，几番上诉无用，听闻大理寺便是专门审理大官的地方，一气之下跑到了大理寺，此事一下子沸沸扬扬，曹原裴得知此事提剑便要斩了罗今，给妻子曹罗氏拦了下来，曹原裴亲自到殿上请罪，先帝也知此事确实怪不得曹原裴，只贬了罗今官职，又好生安抚了老人，此事本来就此作罢，却不知过几日又有人上告罗今非法买卖土地，再一查，一连串的事情暴露了出来，其中最大的便是买卖官职，泄露考题，还因此牵连了好几桩人命案子，先帝得知此事勃然大怒，这罪名便是罗今有十个脑袋也不够用的，先帝怒气难安，几番责备，原来这罗今胆大包天，还偷了曹原裴虎符，那买卖田地之事全是借着曹原裴名头办的，曹原裴受牵连，被贬廉州，在廉州不到半年便病逝了。
　　曹原裴被贬，曹贵妃娘家这边势力衰减，曹贵妃赵和裔母子自然在朝中地位也岌岌可危，好在先帝与曹贵妃情深，赵和裔不出意外做个像赵和庆那样清闲王爷，倒也平安顺遂，可惜皇后嫉妒心太重，几番挑拨陷害，曹贵妃终是一袭白绫了结了余生，此时赵和裔正跟着曹原裴旧部西北军镇守西北，得知生母逝去的消息时已是三月之后。
　　此事便是后来华安门事变的开始。
　　赵和裔韬光养晦，隐忍了整整五年，待回京之后，便是其扩大势力，争权夺位的开始。朝中局势由原本太子一家独大，成了太子、五皇子、十三皇子三足鼎立之势。
　　何以至此？
　　先帝病危，太子赵和苑床前伺候，赵和裔带禁军镇守，十三皇子终是沉不住气，最先叛乱，却不知赵和裔亲卫早在城外伺机候着，一举拿了以十三皇子为首的一众人马关在钦天监候审，皇后手段狠辣，赵和苑却是个孝顺温吞的人，先帝最疼赵和苑，不止是长子，还天资聪颖，举一能反三，只是性子太弱了些，如此看来赵和裔确实比赵和苑更适合做皇帝，大丈夫不可有妇人之仁，赵和苑在赵和裔势弱的时候没有赶尽杀绝，任其扩大势力，实在不该。
　　先帝病逝前，独留了王靳一人在身边，遗诏太子登基，然而王靳还未能走出保和殿，便被禁军抓获，赵和裔差人改了遗诏，以叛乱之罪在华安门拦截太子众人，凡是知情者全部斩杀，血流成河，那之后便是连着下了三日的雨都未能清洗掉地上的血腥味。
　　赵和裔登基，朝中人人自危，敢请愿的都送回了老家，王靳在保和殿外跪了几天，只为赵和裔念在骨头亲情的份儿上饶了赵和苑一家老小，赵和裔始终未见王靳，赵和苑终始死在了天牢，太子妃跟几个侧妃也没逃过一劫，紧随赵和苑而去，唯一留下的赵弦还是王靳用计掉包好容易保了下来的。
　　王靳身为太傅，却未能保住太子性命，心中自责难耐，更无法直面赵和裔，于是留信离开朝堂，从此庙堂江湖两不相见。
　　何以至此！
　　王靳看着眼前的人，忽觉岁月流逝之快，那日他决绝离开，赵和裔暗中没少派人找他，只是一直无果，如今想来，只觉往事如烟，眼前的人面目全非，若是早些回来看看便好了，一口气较了几十年，谁知再见却要人间黄泉两相隔，王靳心中大恸，眼前一阵发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