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一水作坊

21、第 21 章

　　登基
　　赵和裔醒来时，王靳趴在他旁边睡得正熟，他面容憔悴，薄薄的鼻梁上隐隐还挂着泪滴，鼻尖传来熟悉的茶香，赵和裔心中微动，抬手轻轻抚摸了一下王靳的侧脸，随后环顾了一眼大殿，里面摆设都是自己熟悉的，大多数的摆件还是原来的，他对吃穿用度并不讲究，更不喜欢铺张浪费，这点倒是随透了他死去的外公曹原裴，这多少年，他多数时间都在这里度过，一天天就这么过着，处理国事，偶尔带太子到后花园转转，听听妃子们发发牢骚，日子好似流水一般，慢悠悠的，却毫不留情的向前走着，一不留神自己就老了，脸上不知道什么时候长了皱纹，太子病死后，身体一下子垮了，仅剩的一点盼头也没了，日子变得越来越长，眼看到了尽头，赵和裔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
　　口中还余留着药的苦涩，他这一生也只有孩童时最自在开心，少年时情窦初开，寄心于兄长的老师，那个衣冠胜雪，名满天下的青年，那时他分不清是敬仰还是喜欢，待到某日梦醒时分，床褥上白色的污物让他开始惶恐不安，他变得小心翼翼，将那满心的欢喜压在心底最深处，只在夜深人静之时偷偷在屋子里一笔一笔写着他的名字，每日喝着他最喜欢的春茶，将他看过的书一字一字照着看过去，每日只远远看一眼，他便觉得满足，那时候，他以为这一生只远远看着便足够了，哪知外公的去世，他被迫离京，西北苦寒，他的脸被风刮破了，手冻得流脓水，这些苦他都能忍，只是每每看向京城方向时，那汹涌而来的相思如利刃一刀刀刮在胸口，王靳到了适婚年纪，或许他已经成亲，一想到王靳跟某个不认识的女子亲昵，他就好似在地狱走了几遭一般。再后来母亲去世，他好容易返京，他们却成了争权夺位的敌手，他嫉妒赵和苑，那小小的嫉妒逐渐转为失去理智的行为，赵和苑死在天牢，他跟王靳从此再未相见。
　　他是九五至尊，这天下都是他的，他却成了这世上最寂寞的人，大臣说他年纪不小了应该婚配，登基第二年，他娶了兵部尚书之女为后，生了太子，太子那时小小的，他初为人父，那原本死寂的内心渐渐有了生气，他想着自己要好好治理这天下，好让太子登基后能无忧，却不想太子自小体弱，走的比自己这个白发人还要早，朝中一度人心不稳，孙子还小，这些人虎视眈眈的盯着，他心里清清楚楚，却也无可奈何，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不是失眠便是嗜睡，梦到王靳的时候也越来越多，他站在窗边看着王靳在屋里看书，王靳骨节分明的细白手指敲击着桌面，这人每每思考时便会如此，他正看着，王靳忽然看了过来，琥珀一般的双眸带着冷辉，转而微笑，好似春暖花开，冬雪化开，他的心也跟着温暖起来。
　　赵和裔正想着，胸口忽地一紧，压不住的咳嗽涌了上来，他用手帕按住嘴角生怕吵醒了王靳，王靳睡眠轻，已经醒了过来，抬眸看向赵和裔，赵和裔道：“要不你去后殿睡会儿，我咳嗽吵着你也睡不好！”
　　王靳摇了摇头，起身去找药碗，随后喂给赵和裔喝，赵和裔微微蹙眉，药又腥又苦，若不是喂药的人时王靳，他早扬手打翻在地上了。
　　“苦么？”
　　“苦！”
　　王靳又喂了清水给他，只见赵和裔咽下水，两人虽然多年未见，却默契十足，赵和裔闭目平息了许久，王靳擦着他额头的汗珠，忽听赵和裔轻声唤了一声：“老师！”
　　“老师！”
　　赵和裔成年之后便再未曾叫过自己老师，王靳诧异看向赵和裔，赵和裔眉目依旧憔悴，声音沙哑问道：“老师，人这一生都这么苦么？”
　　王靳手微微一抖，却不答话，赵和裔侧头看过来，眼中满是倦意，只见他带着浅浅的笑意道：“春茗，你哭了么？”赵和裔又咳嗽了几声，随后捏了捏赵和裔的手道：“叫赵弦进来，我有话说！”
　　赵弦正跟赵泊正在后花园大眼瞪小眼，他对这个跟种离异常亲昵的人实在无法产生好感，虽然血缘关系在那儿，可两人并没有机会相处，罗德全过来叫他的时候，他正等的眼睛酸涩，正好找借口离开。
　　赵泊笑眯眯的看着赵弦离开，转头便换了脸色，柔声对种离道：“赵弦眼神凶巴巴的，是不是我哪里惹他不开心了，阿离，你都不管管他！”
　　种离扶额，赵泊这好容易能动弹的咸猪手立马就环住了种离，种离任她抱着，望着赵弦消失的背影，心中满满的担忧。
　　赵弦缓步走向床榻，随后跪在床边行了礼，赵和裔摆摆手道：“你过来坐这边！”
　　赵弦坐下，赵和裔看着赵弦清瘦的面容道：“你长得像极了你父亲，看人的眼神都一样！”
　　赵弦低头不语，赵和裔咳嗽了两声继续道：“你恨朕吗？”
　　赵弦沉默许久回道：“臣对父母没有印象，听闻母亲生下臣没多久便去世了，生育之恩如天，若没有他们也不会有臣，臣确实该很您！”赵弦看了一眼王靳，接着道：“可是臣对他们实在没什么印象，臣从小生活的虽然贫寒，却也轻松自在，也从未想过自己竟然能是皇族血脉，老师写信告臣莫要被仇恨迷了眼睛，可有句话臣不知当讲不当讲！”
　　“这个时候了，你只管说便是！”
　　赵弦抬眸道“您走了，臣便也没什么仇家可言了！”
　　赵和裔长叹了一口气道：“可不是么，赵家也没几个人了，和庆这身体，只怕我前脚走了，他后脚就能跟来，泊儿是个女子，朕那孙儿年幼，静王远在西南瘫痪在床，旁边连个伺应的儿女都没有，真是造孽啊！”
　　王靳帮着赵和裔顺了顺气，赵和裔看着赵弦道：“你来京这么久了，朝中局势也看明白些了，如今不管谁坐上去，都只怕不得安稳！”
　　赵弦不语，赵和裔说的是大实话，朝中如今人心惶惶，谁都想趁机插一脚进来，西北军曹氏一脉且不谈，兵部尚书乃太子妃生父，与之交好的吏部侍郎还有大理寺侍臣都不是省油的灯，赵闵晟虽然年幼，但也是赵和裔嫡亲皇孙，自己这个前朝太子之后若是上去了，这几人肯定难服，而最让人摸不透的当是这京中赫赫有名的临安郡主赵泊，表面上这个养尊处优的女郡主实在是让人不敢掉以轻心，益州兵变，一纸便调动了南境黎尧的兵，武威将军之子周坤周小将军跟赵泊似乎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尤其值得注意的便是她手下的荆楼，这个表面上的江湖组织，实则主要侍奉着朝廷，其规模远远比看起来要大许多，朝中大大小小的情报大都来自荆楼，荆海棠这个江湖草莽却不知有多少朝中大臣私下偷着去结交，赵泊此人若为男子，只怕自己跟阿离早就命丧黄泉，哪有今日他赵弦端端正正坐在这里的可能。
　　赵和裔干瘦的手指紧紧拉住赵弦的手道：“朕将这山河托付于你，望你善待！”
　　赵弦手微微抖了了一下，跪地道：“弦必不辜圣意！”
　　赵和裔垂目道：“还有一事，闵晟年幼，朕想将他过继与你！”
　　赵弦诧异看去，只见王靳微微点点头，赵弦道：“臣定精心抚养，犹如几出！”
　　“好了，你退下吧！”
　　赵弦离开没多久，赵和裔便又唤了赵和庆赵泊入内，简单交代了几句便累了，没一会儿又睡了过去，到了夜间，保和殿咳嗽的声音一阵儿更甚一阵儿，宫灯透亮，太医站了一地，这时候臣子也都大气不敢出，在后殿跪着，月半中天，只听保和殿嫔妃哭丧的声音穿过宫殿，群臣入内，皇后走的早，只有几个妃子跪在床边恸哭着，她们都没留下子嗣，皇帝一走，她们的下场自也不言而喻，赵闵晟靠在母亲怀里瞪眼睛看着床上故去的人，眼泪扑棱扑棱掉着，种离跪在殿末，看着宫灯下流窜的人影，脑中恍惚起来，曹德全尖细的嗓音划破宫殿传来过来，照着遗旨宣告了下任皇帝的名字，赵弦一身丧服加身，在百官的拥戴下缓缓起身，接过圣旨，脸上挂着泪珠，下巴上一片青黑胡茬，面容却异常坚韧。
　　种离看着殿上清瘦人影，脑中却想起两人的对话，又想起初见时，赵弦坐在小凳子上摇头晃脑的念着‘投之以木瓜，抱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种离恍惚看去，阿弦就这么成皇帝了？不真实感让她不知所措起来，好似眼前的一切是场梦境。
　　赵泊不知何时走到了自己身后，冰凉的手指轻轻勾了勾自己手指，“你一天都没吃东西了，一会儿我让人做点暖胃的点心垫垫肚子！”
　　种离回神看向赵泊，赵泊眉眼发红，种离这才反应过来，这逝去的不止是这江山的主人，也是赵泊的至亲叔父，种离反手捏住赵泊的手，一直到捂暖了才肯放开。
　　服丧期间，京中酒肆青楼一律关门，种离牵马带着行李跟允一同进宫，路上禁严，行人都不见几个。
　　赵和裔七日后下葬，埋入皇陵，下葬当日，赵弦在主持仪式之时，遇到行刺的死仕，好在王靳早安排种离混在侍卫中，种离眼疾手快，拿下了几个死仕，有惊无险，但赵弦终究不在是山里那个无知书生少年郎，敢行刺当朝天子，必是要追查到底的。刑部大理寺联手调查，赵弦隐隐不发，王予本就就职刑部，赵弦上任便提拔其为刑部侍郎，此次案件主要审理人便是王予。
　　赵弦闲暇的时候时常跟种离调侃几句，看似平静，却连着数日被噩梦惊醒。
　　当日种离短短数招就制服了刺客，动作行云流水，身姿变化诡异，对方几人合攻，好似脑袋后长了眼睛一眼，几个翻身侧闪便巧妙的避开了，出招迅速，力道惊人，骨裂之声不绝于耳，根本不像一个纤细的女子该有的功夫，在场不少大内高手都看的心惊胆战，之后种离跟在赵弦身边照顾，大家也都只敢私下讨论，当面谁都不敢多言，打听种离的事情，也多是拿些点心跟允那儿套套话。
　　种离话少，宫中礼结甚多，跟着赵弦之余还要学习宫礼，因而每日过的都极为繁忙。
　　王靳在赵和裔下葬后短短几日便瘦的不成样子，他是严以律己的人，生活作息十分规律，这几日却浑浑噩噩，多数躺在床上，嗜睡严重，偶尔赵弦有事询问之时才会醒来，随后又睡，连吃饭都记不得，宫女不敢叫他起来，他偶尔半夜醒来，也不知道吃东西，坐在床边发许久的呆，嘴里念念有词，种离跟着赵弦忙了多日，这天抽空来探看时，吓了一大跳，这才知道，王靳连着两日未曾沾过茶饭，王靳书生气十足，这几年行走江湖身体倒是锻炼好了不少，但年龄终究是大了，哪里经得住这么折腾。
　　赵弦叫了太医探看，开了补药，又派了几个人伺候，更是百忙之中抽空陪着王靳吃饭，半月之后，王靳的身体才有所好转，面色看起来才好些了。
　　种离每日扶着王靳在后花园散步，太子妃不便住在宫中，回了母家，赵闵晟过继于赵弦，因其年幼，宫中妃子又多已遣散，因而赵弦许其住在偏殿，好有个照应。
　　赵闵晟正到了贪玩的年纪，时常在后花园跟宫人捉迷藏，种离被蒙着眼睛的赵闵晟扑了好几次怀，某日赵泊入宫，瞧了个正着，抬手抱起赵闵晟，拍着他的小屁股道：“听闻你字都没练就跑出来了，就知道贪玩？”
　　赵闵晟不疼不痒，笑嘻嘻的抱住赵泊，脑袋埋在赵泊胸前，口齿不清的叫着姑姑。
　　“男孩子家家的怎么这么爱撒娇！”赵泊继续拍他肉乎乎的小屁股。
　　种离盯着一身素衣的赵泊看了一会儿，她粉黛未施，没了平日的娇美，烟眉如画，周身气质却多了几分凌厉的美，种离看她拍着赵闵晟的屁股忍俊不禁。
　　赵闵晟又扑在王靳怀中道：“太师爷爷，你陪我去钓小鱼好不好！”
　　王靳看着赵闵晟与赵和裔几分相似的容貌，脸上难得泛起了笑容，抱起赵闵晟去池边掉小金鱼，旁边几个宫人小心翼翼跟着，生怕王靳有个万一把这小祖宗摔了。
　　赵泊见两人走远这才对种离道：“你刚刚笑什么，总觉得没想好事情！”
　　种离回道：“您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啊，怎么什么都知道！”
　　赵泊伸手按住种离的肚子道：“你不知道么，这里面有我的分身，你想什么我都知道！”
　　“哦？那您觉得我刚刚在想什么？”
　　“你当然是在想我喽！”
　　种离笑了起来，“我确实在想您！”赵泊欣喜看向种离，种离接着道：“我在想小皇子这么爱撒娇是不是随了您的！”
　　赵泊侧目道：“你真是学坏了！”
　　种离回道：“近朱者赤！”
　　赵泊故作伤心状道：“你见不得我了，我离你远些好了！”
　　种离弯眉笑道：“我又没说跟您学的，您这算不打自招了？”
　　赵泊咬牙，摇头道：“没想到你是这样的阿离！”随后上前拉住种离的手，缓缓道：“你进了宫我再见你可难了，赵弦那小气鬼，就怕我多看你几眼似的，这次还是跟着我爹才进来的，阿离阿离，如今你身份尊贵，我都高攀不起了！”
　　种离看着赵泊睁眼说瞎话，这段时间一直在忙，倒是真没能跟赵泊好好说说话，种离心下微动，正想着，却见赵闵晟提着小鱼朝着这边挥手，这池子里的鱼都是人养熟了的，鱼钩放下去便能钓起来，赵闵晟不厌其烦的钓起来随后又仍回去，玩的不亦乐乎。
　　“你可知为何叔父要赵弦收闵晟为子？”
　　种离被问的一愣，确实，赵闵晟怎么也算仇人之子，怎么想也不该让赵弦收养。
　　赵伯浅笑道：“因为只有放在赵弦身边，闵晟才能平安长大，赵弦身份特殊，虽说宫中还有些他父亲的旧部，但也苟延残喘不成气候，叔父放闵晟在赵弦身边用意为二，一来可以彰显赵弦大度，不计前嫌，既能容得了仇人之子在旁，更可容得下这参与过华安门事变的旧臣，这样赵弦登基，可减少朝中异议；二来，闵晟若是由旁人收养，出事的可能性更高，只有放在赵弦身边，这朝中臣子天下百姓都看着，赵弦这个没有势力的皇帝自然会小心翼翼抚养，赵闵晟有个万一，他这皇位怕是难以坐稳了！”
　　“这看着阿弦的人中可有郡主您一份？”
　　“自然，闵晟毕竟也是我皇家血脉，叔父一脉只剩他一人，我做姑姑的照看不也是应该的？”
　　种离垂目道：“只是看这么？”
　　赵泊诧异，种离上前一步低声道：“那日与我交手之人的功夫我从柳姑娘那儿见过，您告诉我为何天御宫的人会来刺杀阿弦，我并不记得阿弦跟天御宫有什么恩怨！”
　　赵泊笑道：“若是天御宫的人，你只管找便可，为何要拿我撒气？”
　　“您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阿离，无论我与他人如何，我对你素来一片真心！”
　　种离沉默了片刻，道：“我与阿弦来京的路上碰上一家黑店，之前我未曾跟人交过手，后来回想起来，那日来截了马车的功夫倒也是出自天御宫，您既然肯救我二人，为何又来刺杀赵弦？”
　　赵泊扶额随后定定看向种离道：“单凭身手无法判定其出处，阿离，若我说此事确实与我无干，你可信？
　　种离叹气，低声道：“我素来是信您的，是您一直不信我罢了！”
　　赵泊心口一紧，种离太过通透，又太过温柔体贴，却吝于言语，沉默内忍，这样的性子的人大都不长寿，想到这儿，赵泊忽地害怕起来，身边的亲人一个个逝去，赵和庆身子也大不如前了，若是种离再有个万一，她可真承受不起，赵泊想想都觉得心口好似堵着什么一般，她上前环住种离的腰道：“我信你，以后我只信阿离好不好！”
　　种离最拿她这样无可奈何，言语到了嘴边终是咽了回去，赵伯看她神情这才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