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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白川纯子番外篇 ...

  •   接下来,纯子告诉了我她的故事,一个无关怪力乱神,但是确实是被已经死去的亡灵附身的,真实的故事。
      (本章为第三人称叙述)
      有的人死了,遗体长眠于地下,可是祭坛上的照片没有撤下去。那照片是死者生前最好的年华摄于夏天的上野公园,生命的体征和夏天一样蓬勃,只可惜倘若细看,远处一簇灌木无端枯萎,就宛如年轻健康的躯体中蕴藏着病变衰竭的脏器,暗示着大正盛世中蕴藏着的危机一般令我们这样站在历史的最末端回溯过去的人忧心忡忡。照片里的女人撑着西洋伞,戴着好似维多利亚时期贵族女人的宽檐帽,衣着是改良过的洋装,像是西洋奢侈品展览柜里的假人模特,精致、易碎、仅供观赏。不过,衣装和女人本身相比,顶多只能算是衬托珠宝的天鹅绒。
      女人的下巴抬得略高,不知道是气质所致还是为了拍照而为之,只是她这样的姿态,很难不让人注意到她纤细的脖颈,在她繁复的领口花纹和蕾丝的簇拥之下显得素清。现在,亲爱的读者,我们把叙事聚焦在那张照片上,让叙事的角度像是摄像机一样对焦那张照片,直至那张照片显示出原本的颜色为止。《昭和二十三年的落幕》从1936年的中国上海林尧卿的故事回溯到1916年夏日的日本东京。
      摄影师在示意拍完照之后,女人微微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帽檐,等待在一边的侍女接过她的遮阳伞为她撑开,而女人的目光几乎永远定点在远处。远处灿烂的阳光之下,是女人的两个孩子。
      “孝雄无论如何都不肯拍照呢。”那女人自顾自地说着,她神情中流露着些许遗憾,实际上她是怎么想的,谁也无法推测。她向来不会把自己的喜怒写在脸上,起码是不能让外人看出来的程度。所以她也只是轻轻地,自顾自地说了一句。倘若一阵风过,那句话的声音会比树上的叶子吹到更远的地方去。
      这个女人,我们姑且说她是红颜薄命吧,她出身东京贵胄家族,家世开明且接受过良好教育,从小开始修习芭蕾舞,插花和茶道。成年之后嫁给了自己中意的人,然后生下一男一女两个孩子。在外人看来无可挑剔的人生之下,暗藏着正在慢慢衰竭凋零的死亡。
      好在她是个极乐观的人,在拍完照的那个夏天之后,医生便告诉她,要她多注意自己的气管。一开始她只认为那是一般的感染,吃了一段时间药不见好便停了。那夏天之后的一整个秋冬,她都在没完没了地咳嗽。别人问起来,她总是微微颔首,笑着说道:
      “真是不好意思,这样的病好起来就是这样慢,不过托您的福,我会慢慢好起来的。”
      到了来年春天,女人发现自己怀孕了。她高兴极了,高兴到听不下医生的话,坚持一定要把孩子生下来。
      “昨天夜里我梦到了一树雪白的樱花落满河床,今天早上有了怀孕的好消息。”她笑着说道,“希望是个女儿。”
      她的长女雪子已经七岁了,站在母亲的床边说道:“妈妈打算给妹妹取什么名字呢?”
      “樱子吧。”女人歪着头想了想说道。
      “不。”
      “美咲呢?”
      “不要。”
      “那你说叫什么好呢?”
      “如果是妹妹的话,叫纯子好吗?”
      “纯子……”女人若有所思地想了想,说道:“雪子、纯子……都是白色的啊。”
      不知道是这个家庭的幸或是不幸,那个名为纯子的女孩子出生之后,白川介一郎的妻子便病逝了。
      那个叫做纯子的女孩子,从此在白川介一郎的眼中,成为了挚爱与隐痛的承载。她越长大越像母亲,这点,她母亲的娘家人都能作证。他们但凡见到纯子,都会惊叹她和已故的亲人之相像,以至于情不能自已,潸然落泪。而纯子则在这一片莫名的悲痛中慢慢成长,背负着她所未知的爱意与隐秘的牵挂。
      纯子长大些之后,她经常会指着家里祭龛上女人照片问,为什么她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女人。家里人会告诉她,这是妈妈。“妈妈”对于纯子是个陌生的名词。尽管音节简单,可是她学会了也不知道如何使用这个词,久而久之,孩子便忘却了。
      哥哥孝雄会告诉她,妈妈是因为生了她才会死的。一句不经意的话,让纯子有些不知所措。略懂些事的姐姐听到这话会敲一下孝雄的头,让他不要这样说,其实在孝雄的世界里,他甚至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他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母亲已经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唯有年长的雪子会在夜里流泪,会忍不住跑到摆着鲜花和母亲照片的祭龛旁悄悄和母亲说话。不过好在她正是相信童话的年纪,她相信会有仙女教母有朝一日带她见到妈妈。于是她只是片刻地无助,过后还是会扬起脸问父亲,妈妈究竟什么时候会回来。

      这话对于这三个孩子的父亲白川介一郎而言,刺耳至极。他既不能说妈妈不会再回来了,也无法告诉儿女们妈妈能在确切的某一天某一日回来。他说,妈妈去了很远的地方,得不到命令不能轻易擅自回来。不过妈妈在那个地方过得很开心,你们长大以后可以去看她。
      这话他说一次,心里的伤疤便被扯开,结好的痂就再裂开一次,流一次血。化了脓的、流着脓水和血的伤口侵蚀着他的神经,困扰着他的思考和睡眠。他对于已故的妻子完全不是喜爱那样简单的感情,正如诗中所言,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这样的爱不会随着人的死亡而终止。
      只可惜,《长恨歌》中的玄宗皇帝还能与贵妃在道士的法术之下相见,而普通人的世界里,一别经年,就再也没有后会。
      这样的情感在白川介一郎孤独的余生中蔓延滋长,谁都说不清这样的思恋与爱究竟对他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他没再结婚,一心投身事业和培养儿女,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不过,孤独滋生之下的家庭氛围并不算明快,至少最年幼的纯子是这样认为的。大厅里永远摆着陌生女人的照片,被永远新鲜着的花簇拥着的永远年轻的脸,永远那样挂着的笑容一成不变地牵动着家庭里最敏感的末梢神经。人都是有自我保护机制的,往往巨大悲痛之后的情绪会被大脑消化掉一部分以减轻精神上的痛苦,可是潜意识不会骗人。这个已经长眠于地下的女人所受到的诅咒般的厄运依然缭绕在这个家庭的上空。
      话要从白川纯子的成长说起。她是什么时候感觉到自己和别人不一样的呢?大约是从某一次生日的时候受到一双舞鞋开始。从那以后,她脚上的皮肤就再也没有一刻完整地好过,旧伤结下的痂还没好,新的伤口就开始撕裂,带着旧伤口一同破碎。童年里腿是酸的,胳膊是酸的,头不能低下去,即使是不练舞的时候她也基本上条件反射似的把下巴抬得高高的。条件反射地害怕芭蕾舞女教师拿细细长长的教棍抽打她。
      没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只不过是那个叫做妈妈的不老的女人,曾经也是跳过芭蕾舞的。

      白川介一郎也曾经觉得这样对待女儿有些不妥,不该将自己对妻子的思念如此沉重地加注在她身上。只是,当他反应过来的时候,纯子已经穿着打扮成母亲在世那时候最流行的样子登上少女杂志封面了。她承载着一些人对大正风华无尽沉醉的向往,对那时候纸醉金迷的经济的怀念,标准而端庄地笑着。
      真像啊。
      他这样感叹着。
      现在说一切都已经晚了。

      纯子的少女时代也有喜欢的人,她喜欢的人统统都有一个特点,都是一眼看过去就知道是自由不羁,随心所欲的。自由这个词在纯子的眼里,不过是能吃一勺巧克力冰淇淋,有半天的空闲看少女杂志,做一些和芭蕾舞一点关系都没有的事情。她还在上学的时候喜欢过班上教德语的老师,尽管德语课她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但是她还是用德语赤裸裸地写了告白的话塞进作业里。
      后来,这件事也没什么回音,她很快就被停了课,去各地演出。从小学她就习惯了这样没有下文的校园生活,是啊,越来越多的人不知道是真的还是假的喜欢看这样一个孩子跳芭蕾舞,喜欢看力量和柔美凝聚在一具健康的身体里迸发出的艺术,却从来没人过问过健美的身体之下的心理是否同样健康。
      战争,和平,富裕,贫穷,这个世界在经历着这四者之间无尽的轮回,白川纯子的青春也就在这样嘈杂的大环境之下度过。她不愿意过问政治,一方面,芭蕾舞已经让她身心俱疲,闲下来的时间她还是愿意看两部幽默的电影或者背着爸爸吃一顿甜品;另一方面,日本所做的一些事情,在这样一个没怎么完整接受学校教育的孩子眼里,多少让她觉得有些压抑。譬如远方传来满洲国在东北被建立起的那一天,街上洋溢着一种燥热而难以言喻的氛围。那时候日程表上被排的满满的,她甚至不知道那具体是怎样一件事情。
      她只是隐约听说了一个词:“战争”。

      不过一个芭蕾舞少女的世界里,她本能地排斥着这样的字眼挤进她的生活。姐姐结婚了,原本就压抑的家里最后一个能说话的人也没有了。她有空的时候就躺在姐姐房间里随意翻阅着姐姐曾经看过的书,也是那时候她喜欢上看小说的。
      从《源氏物语》看到夏目漱石的文集,纯子喜欢书里那个世界,她也希望有一天从书中走出来一个光源氏那样的男子来改变她压抑无趣的生活,或者干脆变成一只猫而活着,总比做白川纯子好些。
      不过现实总是残酷的,光源氏那样风流的男子根本没办法接近这样一个忙碌而端庄的大小姐的身旁。或许是有的,纯子的男朋友倒是从她十三岁之后就像是走马灯一样地换过:同班同学,剧场的男演员,钢琴师,三流小说家……哦,对了,林尧卿初次见到她的时候十八岁,那是他人生真正意义上的“初恋”,当他在台下被纯子迷得如痴如醉的同时,他亲爱的不知名的芭蕾舞少女,年仅十五岁的白川纯子在和大她六岁的男演员交往。
      不过这件事传到纯子父亲的耳朵里之后,很快,这段恋爱就像之前所有的恋爱一样无疾而终了。

      喜欢纯子的人从来就没有停下来过,贵族,军校的高材生,军人,纨绔子弟,文学青年,各类各样的人都有。不过至于他们喜欢的是纯子这个看起来单纯其实感情上很任性很迷茫的小姑娘,还是杂志封面上的芭蕾舞少女,还是白川纯子大小姐,这个只有他们本人知道。喜欢她的人多了,白川纯子却觉得恶心。她觉得自己像是一本谁都说自己看过的畅销小说,受人追捧,可是真正看没看过,读没读懂,谁也不知道。或者说她本人也像极了芭蕾舞的特质,自诩高雅的人都爱看,可是不知道看芭蕾舞的人是附庸风雅还是欣赏艺术。时间长了,她对喜欢这两个词感觉到麻木。
      直到那个叫林尧卿的人从背后叫住她。
      那个在餐厅里没带钱包的冒冒失失却很有品味的中国人,这是纯子对林尧卿的第一印象。
      个子高高的,一双眼睛亮亮的,会说话,不笑好看,笑起来更好看。
      会讲法语,讲得似乎很标准。
      不会日语,可是一直缠着她聊天。不过是看了她一场演出,就对她念念不忘三年。纯子听着林尧卿连笔画带法语,汉语,日语的表述之后,心里有些想笑。中国的男人都这么纯情吗?
      第二天船停靠港口了,她下来找找吃的,没想到昨天那个中国的男人也跟过来了。他多大?做什么的?她不知道。可是看着他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她知道,也许又是一个怀着“喜欢”这样的感情的人。
      他用中文说了好多话给她,她一句也听不懂,但是从那双眼睛里她似乎读出了一丝真诚。有那么一瞬间,她近乎沦陷在那双眼睛的温柔里了,如果不是港口人多,真不知道故事会不会和现在不同。
      “虽然我不知道你是谁,为什么你要来和我搭话,不过如果你喜欢我,就请你现在就带着我跑,我不想去上海,不想再和认识我的人接触,你要是喜欢我,就带着我去过我想过的日子吧。”纯子用日文这样说。
      那个中国男人没听懂,对她傻傻地笑着。
      纯子也没料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那一瞬间她有些想哭,却不知道为什么。
      那个中国人示意她等一下,可是就在他转过身去的那一瞬间,纯子的眼泪就流下来了。她自己被自己吓了一跳,真是太可怕了。她回过神来,那个男人真是可怕,他的话一句都听不懂,可是那双炽热而柔情脉脉的眼睛就已经足以让人沦陷。白川纯子不知道再和他这样稀里糊涂聊下去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她怕自己傻乎乎地爱上这个人,于是她逃掉了。

      一方面,理智告诉她,以及那个阴魂不散的该死的东山告诉她,那个中国人不知道是做什么的,还是少接触为好,另一方面,她每天夜里,透过房间的玻璃,都能看到那个中国人在船上等她,在他们分别的位置一直等。
      快回去啊,你快回去。纯子这样倚在窗边祈求。可是那个人像是傻了一样,一直等着。
      你就是站在那里掉到海里喂鲨鱼我也不会出现。快走吧!我父亲不会让你成为我的男朋友的。

      可是即使是下了雨,那个人全身被淋湿了,他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一直等着。终于,一向任性的,高高在上的享受着并厌倦着不同男人无果地喜欢上她的公主般的白川纯子,撑着一把伞去向那个男人认输了。
      赌一把吧,为这一场无果的恋爱。她想。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白川纯子番外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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