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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霸业既成,高不胜寒 ...

  •   秦国突然崛起,天子不能坐视不理,这些年晋、楚等发展得肆无忌惮,天子巴不得秦国出来分散他们的注意力,以此制衡列国诸侯。
      当年齐桓公称霸,天子赐胙肉,赐大辂衣冠,龙旗九旒,赤色旌旗;晋文公称霸,天子也曾赐下大辂衣冠,兵戈车马,弓箭数百;如今秦国地广兵强,在列国之间拔了头筹,天子便派召公前去传旨,封秦侯嬴任好为伯爵,赐大辂衣冠,金鼓十二,承认其霸主之位。
      那日祭祀列祖列宗,任好在宗庙里头呆了大半宿,直到丑时方才出来。
      秦侯称霸没有大设宴席,只邀了相近的宗室公卿一同庆贺。
      半个月前,右相蹇叔忽然在梦中离世,蹇术和蹇丙尚在丧期,百里视在外巡防,都没有赴宴,倒是久不上朝的奄息、仲行、针虎都来了,争着向君侯敬酒道贺。
      任好穿戴着崭新的缁衣冠帽,微笑着回敬每一位朝他祝贺的王公大臣,百里奚看着高台上的君侯,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噢,是了,他今日好像还未发一言。
      歌舞一曲接着一曲,君侯好像永远喝不醉一般,把酒当白开水灌。众人只道他高兴,并不阻拦,阿眇心细些,偷偷将浓烈的米酒换成了清新不醉人的果酿。任好一杯一杯喝着,好似并未察觉。
      直到大殿上的人都七仰八歪地倒开,任好仿佛才找回了魂,涣散的眼神逐渐清晰,自嘲一般地笑了。
      “原来这就是霸主。”
      这句话落在百里奚耳朵里,他有些担心,几十年的期盼终于功成,为何感觉君侯有些伤心?
      “孤失了妻女,没了兄弟,贴进去无数将士,终于坐到了这个位子。”任好拍了拍座椅扶手,似是自言自语,“可为什么,孤觉得好孤单。”
      “君侯,你还有我!”奄息突然插嘴,“无论君侯去哪,奄息愿意奉陪到底。”
      任好看了看歪在座位上的奄息,印象中,他一贯谨慎持重,从未这样醉过,不禁笑道:“净说胡话,难不成到了黄泉,你也陪着孤?”
      “陪!不单兄长,我也陪着君侯。”不善言辞的针虎忽然也开了口。
      “还有我!”仲行话音刚落,随即歪倒在一旁。
      任好知道这都是醉话,苦笑着摇摇头,伸手又要去拿酒。
      唯一清醒着的百里奚看到这一切,忽然说话:“秦国的万民都是君侯的亲人,君侯不会孤单。”
      任好一愣,眼神在他身上聚焦,好像快要窒息的鱼儿发现了水一般,挣扎着朝他的方向奔去。酒不是白喝的,饶是脑子里再清醒,四肢到底还是不受控,任好踉踉跄跄,险些一头栽倒在台阶上。阿眇想扶,被他一手打开,百里奚顾不上自己因为年老不便的腿脚,颤巍巍地朝君侯而去,两个人几乎是爬着在台阶上相遇了。
      “先生,先生。”任好一把抓住百里奚的手肘,他的手劲很大,百里奚费了老大的劲,才控制住两个人身体的平衡。
      “君侯,臣在。”
      任好看着他,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像孩子一样扑进了他的怀里。
      百里奚没有想到君侯会如此失态,他放眼四周,大部分人都醉得不省人事,只有少数几个,仍旧抱着酒坛子迟迟不肯睡去。
      “你们都下去。”
      百里奚遣散了歌舞,保持着那个姿势不敢动,怀里的任好一抽一抽的,好像在哭泣。百里奚像哄孩子一般,轻轻将手抚上他的后背,慢慢顺着。许是老人的怀抱有一种特殊的亲切感,任好渐渐平静下来,竟然在他怀里睡着了。
      自那之后,世子罃发现父侯一下子苍老了许多,不到半个月,原本发灰的头发竟全白了,精神大不如前,功夫也不练了,有时候一发呆就是大半天,不知道在想什么。

      今日是父亲公子絷的忌日,赢沛告了假不曾出门,一直在宗室祠堂陪着父亲。
      静谧的夜没有一丝杂声,赢沛听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心里像深渊下不见天日的深潭,安宁而平静。忽然,深潭被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小厮来禀:君侯传召。
      君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往常也不过送些祭礼来,缘何深夜传召?赢沛心中疑惑,却不得不奉召前往。
      马车只能停在宫门外,君侯近来身体不适,赢沛不敢叫他久等,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阿眇早早在门外等候,见他过来,也不通禀,直接让开一步,伸手示意:“公子,君侯请您进去。”
      赢沛整理好衣带,迈步进了书房,辅一进门,阿眇就从外把门关上了,外屋没有点灯,光线昏暗,赢沛站在门口往里探了探,步履迟疑。
      里间忽然传来君侯低沉的说话声,赢沛驻了脚,却听到他仿佛正在跟另一个人说话,不禁有些疑惑:阿眇明明说里头没人,君侯是在等他呀!
      “……这件事你不要声张,暗暗去查便是。”
      “是。”
      “晋国几位将领的情况,你继续去探,将来会有大用处的。”
      “人都已经安插进去了,不过还需要些时日。”
      “嗯,慢些不打紧,一定要小心谨慎。”
      “君侯放心,末将一定会让他们付出代价。”
      赢沛觉得后背一凉,他听到了君侯的秘密!这样私密的事情,知道的人就算被灭口也不为过。想到这里,素日稳重的他再难以平静,呼吸也跟着沉重了起来。
      任好知道他在外头,声音提高了许多,叫道:“子沛,你进来。”
      赢沛一惊,君侯知道他在!君侯传唤,他不好待在原地,只能硬着头皮走进去。
      里间点着灯,虽然不比外头亮堂许多,但好歹能看清在场人的脸。赢沛惊讶地发现,侍立一旁的不是别人,正是失踪已久的杞子将军。
      “过来。”任好朝他招招手。
      赢沛不敢抬头,这样的场景他实在是觉得不合适。
      看到他这副模样,任好笑了:“当年你父亲也是这般局促。”
      提起公子絷,在场的三人忽然都不做声了,安静得能听见风刮过的声音。
      “不说这个了。”任好按了按发红的眼角,对赢沛道:“子沛,这是杞子将军。”
      赢沛行了个礼:“将军无恙归来,是秦国之幸。”
      杞子回了个礼,目光始终停留在赢沛身上,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态,看得出来,他在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激动。
      任好接着道:“孤要告诉你的是杞子的另一个身份,你听好了,杞子除了是孤的贴身近卫,还是间机阁的首领、头号密探。”
      赢沛疑惑:“间机阁?”
      “间机阁是孤用来网罗情报、行使密令的特设机构,外人从来不知。”
      赢沛连忙下跪:“子沛惶恐,君侯跟子沛说这个,是……”
      任好扶起他:“你心思细密,自然能明白孤的意思。”
      赢沛顺着任好的目光看去,不知为何,杞子的眼中竟然噙着泪,满心期待地看着自己。
      “孤的意思,不为别的,只为你父亲曾是间机阁的阁主。”
      父亲是阁主?间机阁是一个怎样危机四伏、深不可测的组织啊,父亲竟是间机阁的阁主!
      赢沛还在犹疑,杞子已经迫不及待地拜倒在他面前:“见过少主。”
      “我……这,君侯?”
      任好点点头,赢沛赶紧将杞子扶起来:“将军多礼,子沛不敢受。”
      杞子有些哽咽:“当年杜洲之事,杞子差点连累阁主,阁主不但不怪罪,还替我寻到了失踪多年的弟弟,杞子的命都是阁主的,今后替少主办事,杞子万死不辞。”
      赢沛从来不知父亲的这些事,但能得一死士真心相待,父亲一定也付出了真心,他又怎能辜负了这份真心?
      “将军言重,子沛年轻,今后还得多多倚靠将军。”
      任好满意地问道:“子沛这是同意了?”
      赢沛朝任好一揖:“父亲的教导,子沛一辈子都不敢忘,只要能为国分忧,便是遵循父亲的遗志了,一切但凭君侯吩咐。”
      “很好,不愧是子显教导出来的孩子。”任好轻咳了两声,对杞子道,“间机阁的事情你去跟子沛细说,孤就不操心了。”
      两人得令:“是。”
      赢沛对杞子拱手道:“子沛不懂规矩,间机阁之事还得仰仗将军。”
      “愿为少主分忧。”
      任好对杞子道:“你先下去吧,孤还有话跟子沛说。”
      杞子行礼毕,从窗户翻了出去,隐藏在夜色之中。
      任好打开门,晚风吹进来,轻柔而温和,任好的身子有些虚,扑在风上,忍不住又咳了几声,赢沛连忙拿来一件披风替他披上:“夜风扑心,君侯保重自身要紧。”
      任好不让他关门:“月色正好,陪孤走走吧。”
      “是。”
      任好与赢沛慢慢踱着,月光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替他们照着前进的路,连青石板都变得柔和了。
      “今日是子显的忌日,孤不想一个人呆着,你不怪孤留你吧?”
      “子沛不敢。”赢沛今日已经哭过一轮了,此刻听到任好的话,不禁又湿了眼眶。
      “我与他这么多年,是最了解彼此的。许是病中多思的缘故,又或许是老了,近些日子,孤总想起从前的事,从垂髫习字,到总角练剑,再到后来成年、成婚、生子,没有哪一个重要时段不在彼此身边,没想到临了,我却见不到他最后一面。说起来,还是我把他推出去,推到了晋军的剑下。”
      任好提起往事,眼神中多了一分欢喜。这份欢喜,不同于他西征称霸之时的雄心,更多了一些温暖,一些美好。
      “孤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了,秦国的将来都是你们的。罃儿年轻,心浮气躁不经事,这些对于他一个人来说,太难了。”
      赢沛扶着任好,看着面前的路没有说话。
      “都说王室之中是最没有感情的,孤不信,因为你父亲,孤不信。”任好拍拍赢沛的手,“你什么都好,性子沉稳果断,孤希望你和罃儿也能如孤和你父亲一般。做一名君王太难了,孤希望罃儿能活得轻松些,因此子沛,孤一直对你寄予厚望,你明白吗?”
      君侯之意,赢沛心里明白,可赢罃和他到底还是不一样啊!纵然拿不准今后如何,看着君侯期待的目光,赢沛也只能给他一个放心的答复。

      公子弘得了块靛色的玉石头,一定说是块好玉,同世子罃争论了大半日,谁也不能说服谁,便想着来找最懂玉的沛兄瞧瞧。
      两人结伴来到赢沛府上,却见赢沛书房房门紧闭,世子罃奇怪道:“这大白天的,沛兄关门做什么?”
      公子弘冲他挤眉弄眼:“莫不是与人私会?”
      “胡说!”世子罃粗暴地打断他,“沛兄对嫂夫人用情很深,哪里会喜欢别的女人。”
      公子弘眼白一翻:“兄长你想什么呢,我又没说是女人,沛兄平日里没有关门的习惯,此刻说不定根本没在书房”
      世子罃自觉想歪了,又不好意思解释,讪讪地闭了嘴。
      “我们去别处找找吧。”
      公子弘转身要走,世子罃却隐约听到里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等等,房里有人。”
      公子弘见他不死心,无奈地高声呼道:“沛兄,沛兄!”
      里头无人应答。
      公子弘双手一摊:“这回你信了吧?”
      世子罃瘪瘪嘴,两人正要离开,却见书房的门,赢沛披着外衣站在门口,一副睡眼惺忪的样子。
      “世子,阿弘,来了就进来吧。”
      公子弘心比天大,雀跃着奔过去:“沛兄你在呀,我还以为你去了八方馆。”
      赢沛笑笑:“方才打了个盹,抱歉。”
      世子罃跟上来,戳着公子弘道:“我说什么来着,我都听见沛兄同别人说话了。”
      公子弘戳了回去:“沛兄说他方才睡着了,你听到谁在说话?你莫不是患了耳疾吧?”
      赢沛将房门全打开,将二人让进去,里间的塌上果然散着一床毯子。世子罃走过去一摸,还是温的。
      “我说你是怎么了?沛兄的话都不信了吗?他有事从来都不瞒着咱们,更别说编谎话骗人了。”公子弘自顾自坐下,拿出他那块宝贝似的石头,凑到赢沛面前,“沛兄你给看看,我这是不是块好玉。”
      赢沛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里屋,杞子已经不在了。他放心地穿好衣服,叫人给他们倒了水,方才坐下来好好观赏那块石头。三人一直聊到太阳偏西,用过晚饭才走。
      公子弘蹦跶了一天,这会已经靠着车壁睡着了,世子罃心里却存了个疑:明明有人在屋里,他到底在隐瞒些什么呢?

      这日的朝会,任好显得尤为乏力,一应事项全都交由世子罃处置,自己只眯着眼睛听,身子却还是端坐的笔直。
      所有事项议完已是辰时了,世子罃走到中间,问道:“父侯可还有别的吩咐?”
      任好睁开眼,朝他微微一点头:“你做得很好,无事便退朝吧。”
      世子罃领着诸臣行礼毕,发现任好并没有离开座位,众人不敢动,世子罃迟疑着抬头看向父侯。
      任好看起来有些疲惫,他眯着眼在队伍中找了半天,许是年纪大了看不清楚,愣是没有看清那人站在哪里,只得开口叫道:“赢沛。”
      文官队伍中走出一名年轻人,持着玉笏毕恭毕敬地朝他拱手道:“微臣在。”
      任好抬起手指了指他:“你留下,其他人都退下吧。”
      “是。”赢沛保持低头拱手的姿态,微微抬眼看了世子罃一眼,世子罃朝他点头示意,领着一干众臣退下,大殿不多久就恢复了安静。
      任好强打精神,轻声道:“你过来。”
      赢沛抬起头,朝君侯的方向走过去。修长的身姿,挺拔的背脊,眉毛长直入鬓,很英气,眼尾有些上翘,总像含着笑。
      赢沛在台阶下站住了,颔首低眉。
      任好朝他一抬手,吩咐道:“走近些。”
      赢沛上了台阶,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任好跟前。
      任好一直盯着他,眼神模糊中仿佛看到了一个人,他们长得真像啊!就是瘦了点,要是再壮一点就更像了。
      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了,赢沛轻声唤了句:“君侯?”
      “叫三叔。”
      “啊?”赢沛有些惊讶,轻声讶异道。
      “叫三叔。”任好看着他,再次提醒。
      赢沛迟疑着,不敢开口。
      任好笑了,指着一旁的软垫叫他坐下:“过去啊,你父亲经常坐在这个位置,跟我下棋、论政,从来没有人敢跟我耍花招,只有他敢,你说他胆子大不大?”
      赢沛没有回答,提到父亲,他喉头一紧,眼睛里头有些东西不大听使唤,只想往外头涌。
      “昨夜我梦到他了,他说上回那盘棋没有下完,怕我耍赖呢。”任好的眼睛有些干涩,他伸手蹭了蹭,精神头更差了。
      任好见赢沛低头不语,握住了他的手:“你和罃儿是一同长大的,就像当初我跟他一样,孤对你很放心,只是一点,你要多练骑射,把身体练得壮一些,不可……”任好顿了一下,赢沛抬头看着他,任好勉强笑着,在他手上拍了两下,叮嘱道,“不可如你父亲一般。”
      “三叔……”赢沛再也忍不住,哭着喊道。
      “这就对了。”任好拍拍他的脑袋,终是体力不支,斜倚在座位上,闭着眼休憩了片刻。
      “罃儿有时候任性,你们要多劝着些,朝中的老臣不多了,百里视、蹇术、蹇丙他们是孤替他选好了的,但其他人需要他自己去培植,你要多费心帮衬,明白吗?”
      赢沛点点头,坚定道:“父亲教导过,忠信事君,赢沛明白。”
      任好调整了一下坐姿,赢沛帮他挪了挪软垫,叫他靠得更舒服些。任好又眯着眼休憩了一会,赢沛正想招呼侍从抬他回房去睡,只听得他悠悠地吐出一句话:“我这一生啊……”
      赢沛留心听着,许久却不曾有下文,他动了动身子,任好握着他的那只手忽然松了劲,就这么滑下去。赢沛心中一惊,犹豫了片刻还是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回头看到阿眇正急切地望着他,遂轻轻地摇了摇头。
      阿眇含泪沉默了片刻,趋步出去,高声宣布:“君侯薨逝!”
      殿内的侍从全都跪下了,赢沛调整好任好的坐姿,端端正正地在阶下给他叩了三个头,长跪于此。这三拜,既是为了君侯,也是为了父亲,更是为了秦国的天下。
      大钟敲响,肃穆而悠长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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