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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祭奠义士,亡灵归国 ...

  •   崤山一片安静祥和,四年前的那场战争没在此处留下一点痕迹,好像这里不曾血流成河,不曾尸横遍野。
      这片土地对百里视、蹇术、蹇丙三人来说并不陌生,甚至因为沾染过他们的血还有些“亲切”,只是这股“亲切”叫他们更是迈不动腿。
      崤山不算太高,一个时辰便可登顶,当年埋兵的山隙,如今已是杂草丛生,好像许久都没人来过了。崤山附近的村庄有传言:自从秦晋一战,三万秦兵埋骨于此,每到夜晚风大之时,崤山上总会传来隐约的悲戚之声,若在静谧无人的深夜里登山,甚至可以听到从当年焚化秦兵尸身之处传来的秦乐,像是骨头吹出来的,声声泣血,令人毛骨悚然。故而这几年,无人敢靠近这崤山山隙。
      来到当年晋军设伏之处,百里视等人仿佛看到了那堆掩盖晋军旌旗的枯枝荒石,耳边回响着晋军滔天的呐喊声,眼前晃动着公子絷和将士们壮烈赴死的英容,曾经并肩作战的情景历历在目。
      任好曾经仔细看过百里视等人的军情奏报,此地不便建造坟茔墓穴,于是命人在入口处堆了一处石碓,上插秦国旌旗,算是为三万将士们的英魂找了一个归宿。
      全军整肃列队,崤山山头架起了祭祀用的大鼎和焚炉,各类牺牲祭品一一摆开,任好亲自焚烧蘋草和祭文,祭上一坛陈酒,告慰将士们在天之灵。随后起祭乐,任好舍了秦宫中常用的礼乐,特意以秦国出征战曲《与子同袍》为祭乐: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三万将士一同高歌,雄厚有力的声音震彻天际,在山谷中久久回响,好像那些逝去的英魂们都回来了,与昔日的兄弟们一同唱和,充满着初出征时的热血与勇气。
      祭奠完将士们的亡灵,任好一个人站在山头,没有人敢上前打扰。这几年,任好老得很快,不到六十已是满脸沟壑,秋日的山风又干又凉,吹得脸上几乎失去了知觉。
      百里视试探性地喊道:“君侯?”
      任好没有回头,仍旧呆呆地站着,百里视还想说什么,蹇术拉住了他,摇摇头。
      就这么站了一个多时辰,已过晌午,君侯水米未尽,众将有些担心,纷纷向将军投出求助的目光,百里视再次上前,走到他身边唤道:“君侯。”
      任好总算转过头来,漠然地看着他。
      百里视又叫了一声:“君侯?”
      任好动了动嘴唇,几乎是颤抖着挤出几个字:“子显,在哪?”

      崤山以东五六里处有一个小山丘,海拔不高,草木不密,一路往上走,四处可见坟茔,倒像是一处乱葬岗。有的立着块简单的木牌,写着逝者之名;有的连木牌都没有,只有一处突起的土包,示意这里眠着一个亡魂;将士们踮着脚走路,生怕还有简陋到连土包都不愿意垒的人,心里发怵,好像脚底下随时会踩着谁的骨头而过。
      见着这些,任好的脸色不好,越往上走越是可怕。众人皆不敢出声,加紧着寻找信尚君的埋骨之处。
      终于,在一棵大树底下发现了一块石碑,上头刻着“秦将赢絷之墓”几个字。晋国到底不算做得太绝,不是随地掩埋,找了棵遮风挡雨的大树,还给做了块石碑。
      任好抚摸着那块石碑,用力抠着上头的晋国文字,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随行的将士拿出祭奠用品正要摆开,任好听闻身后的动静,眉头一紧,厉声呵道:“收回去!”
      将士吓得手悬在半空中不敢动。信尚君赢絷是出征晋国的监军,身份地位不在几万将士之下,君侯会在崤山大摆仪式祭奠死去战士的亡魂,为何不肯祭拜宁死不屈的公子絷呢?
      “孤的话不管用了吗?”任好见他们没反应,又呵斥了一声。
      蹇丙赶紧将那几个人赶下去,又和蹇术两人颇有默契地挡在跟前,不让君侯看到那些祭奠用品。
      任好抠不掉石碑上的字,又抽出随身匕首,一下一下地划着,企图划掉上头的文字。匕首与石碑摩擦的声音十分刺耳,听得人头皮发麻。将士们让君侯的行为唬住了,没人敢上前。
      就这么划拉了一炷香的时间,碑上的字仍旧变化不大,任好扔了匕首,一拳捶在石碑上,喉咙里发出一声低吟,愤恨而悲痛。
      此时只有百里视敢同君侯说话,他上前一步,轻声劝道:“末将等不愿打搅信尚君在此安息,也请君侯保重自身。”
      在此安息?
      听到这几个字,任好忽然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后头的坟茔,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回头四处张望。
      君侯的眼睛通红,像是有一团火,有个胆小的吓得后退了两步,可巧任好就盯上了他,大步走到他面前,吓得他噗通一声跪下请罪,任好也不说话,直接拿走了他手上的铁锹。
      任好抬头看去,天色已经暗了。
      ——子显,别着急,再等一会儿。
      空中乌云密布,忽而划过一道闪电,紧接着是一声长长的雷鸣。
      任好忽然笑了。这个笑,笑得悲伤,笑得欣慰,笑得令人心里发酸。
      百里视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君侯在想什么。
      任好来到坟茔边,举起铁锹就开始挖,众将被他的举动吓到了,百里视、蹇术、蹇丙三人连忙上前阻止:
      “君侯不可!”
      “信尚君安息于此已逾四年,君侯此举不妥啊!”
      “末将知君侯悲愤,还请君侯三思啊!”
      任好一扬手甩开百里视,又一脚一个踢开蹇术和蹇丙,更加卖力地挥铁锹。
      天上又闪过一道闪电,接着一道雷鸣。
      ——子显,别担心,马上就好。
      铁锹插进土里、踩下去、挖起来、将土铲走,一锹,一锹,任好做得认真而卖力。
      百里视好像看懂了他想做什么,君侯不是不想人祭奠公子絷,他是不满意这墓碑上的晋国文字,更是觉得这埋骨之地不妥,不愿公子絷在此安息,便也从旁拿过一把铁锹想帮忙。
      任好发现旁边多了一把铁锹,拿自己的铁锹将它打开:“滚!”
      君侯很少骂人,哪怕是打了两次败仗回来,他都不曾骂过自己,百里视觉得可能是自己听错了,站在原地没动。
      “滚!”
      这回百里视听明白了,君侯到底心里有亏,这件事他要自己做,别人不能帮忙,谁都不行。
      夜幕降临,将士们生起火把,在公子絷的墓旁围了一圈,守着君侯挖坟。
      电闪雷鸣还在继续,甚至越来越频繁,乌云都快把崤山的天给堵住了,可这雨就是下不下来。
      将士们不敢言语,低头替公子絷默哀。任好好不知疲倦地挖着,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每下一锹,便觉得子显离他又近了一步。
      “三公子可是要看子显的笑话?”
      “那子显便回去等着喝君侯的喜酒了。”
      “君侯若想定神,子显有比酒更好的法子。”
      “君侯就如此笃定,子显不会犯错?不会背弃君侯?”
      “子显不怕失败,子显只怕秦国处于险境,只怕君侯落于人后。”
      “君侯不能去,子显替你去。”
      ……
      终于,任好的铁锹触到了一块不太硬的木头,他吓得手一软,直接将铁锹扔了出去,跪下来拿手扒拉着,直到确认铁锹没有将木头碰坏,这才重新拣起铁锹,沿着木板周围小心翼翼地刨着。
      挖到木板以后,任好的动作比之前轻柔了许多,更多的时候是伏在地上,用手把着铁锹的面,一边铲一边拿手拨,生怕碰坏一丁点。
      三个时辰过去了,自来到崤山,任好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加之满怀悲愤,百里视有些担心他的身体,可他丝毫没有表现出疲惫,一会跳进坑里拨松周围的土,一会爬上来接着挖,一颗心全扑在公子絷的坟茔上。
      当公子絷的棺材整个展露在众人眼前时,任好才停下手里的活,完完全全地打量起来:很显然,棺木不是由什么好木材制成的,整副棺木薄不过半寸,长宽仅够公子絷刚刚容身。外头的木板受了潮,泥巴糊在上头扒不掉,脏脏的,看不出棺木本来的颜色。饶是任好再小心谨慎,在地下埋了四年,有些地方也已经破损,露出腐朽的木头茬,隐约可见里头玄色的衣片。
      任好的腿一软,蹇术见状赶紧扶住他,轻声提醒道:“君侯当心。”
      ——子显,我来了。
      任好喉头里哽咽得说不出话来,拿手指了指百里视,又指了指公子絷的棺木,百里视会意,连忙叫人将准备好的绳索和粗杆拿过来,准备起棺。
      蹇术感觉任好已经脱力,整个人的重量都压在自己身上,只能支着他的腋下好叫他维持站立的姿势。任好呆呆地看着他们将公子絷的棺木抬出来,脸上始终没有表情。
      天快亮的时候,憋了一夜的雨忽然就下了,豆大一颗的雨点,砸在棺木上。眼看着雨水就要浸进去了,任好猛地惊醒,将身上的衣裳脱下来,盖在棺木上。这还嫌不够,他又不顾众人阻拦,几乎将整个人扑在上头,手忙脚乱地用身体堵住棺盖上破损的地方。
      ——子显,不怕,我在。
      就这么六神无主地趴了一会儿,憋在胸口的一股暖流急剧地往上涌,控制不住地喷将出来,任好只觉得喉咙里一阵腥甜,呕出一口血来。
      众人惊呼:“君侯!”
      任好并不理会他们,赶紧拿袖子擦拭棺木上的血迹,奈何泥土松软,木质又差,血迹一沾便渗入其中,怎么都擦不掉了。
      瞧着他这模样,蹇术等人早已是泪流满面,哽咽着安慰道:“君侯,信尚君在天有灵,一定不愿看到您这幅模样,还请君侯保重自身。”
      任好停下手上的动作,用他那满是泥土的手指死死地扣住棺木一角,许久才放开。
      蹇术听见他操着嘶哑的嗓音,轻柔而苦涩地说了一句:“子显,我带你回家。”
      回到雍城以后,任好以仅低于君侯的葬仪将公子絷安葬在宗室陵寝,双层柏木棺椁,特准放入各色精美华丽的陪葬品,又以玄玉金丝铠甲随葬,百里视、蹇术、蹇丙亲自抬棺,请入梓宫。
      公子絷重新下葬的那天任好没有去,他坐在书房里,守着公子絷离开前和他下的最后一盘棋。这盘棋已经在这里摆了四年,却未沾染一粒灰尘。任好坐在公子絷的一方,他的棋艺略高于任好,两人下棋时,总是任好持白子先行。每当局势陷入困境,子显总会有各种办法提醒自己破解之法,唯有这一次,几次叫任好冲破了他的围堵,甚至直接攻入他的阵地。许是子显心不在焉,许是他有意相让,这些都已无从得知,随着玄玉金丝铠甲进入陵寝了。
      任好一颗一颗,将黑白两色棋子放入棋盅。
      棋,这辈子都不会再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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