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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师出有名,智者离戎 ...

  •   世子罃这几年多跟着百里奚、蹇叔等熟悉政务,任好有意考量他,经常拿当下时兴的军政要务与他探讨。
      “楚国政变,世子逼宫,听说楚侯死前想吃熊掌,他儿子却不同意,死不瞑目呢。”任好拿小勺往砚台里洒了点水,左手揽过右手的衣袖,拿起墨锭一圈一圈磨着。
      世子罃见心情不错,也松懈了半分:“楚成公芈恽初即位之时也算是布施恩惠,后来雄踞一方,灭了十二个小国,重伤宋襄公,目中无人惯了,算起来,还只有晋国能叫他忌惮三分。”
      任好抬头笑道:“诶,人家可是自称‘楚成王’的,口气大着呢。”
      世子罃不以为然:“他那是越过天子自己封的,不识尊卑礼数、狂妄自大而已。”
      赢罃的话落在任好耳中,并没有马上散出去。楚国称王,绵诸也称王,他们只是做了自己和其他诸侯想做而不敢做的事而已。罃儿到底年轻,格局太浅,好像不太懂得他的心思。
      “芈恽弑兄争位做了楚侯,如今死在自己儿子手中,算是‘善始善终’了。”任好七拐八弯地接了这么一句话,匆促结束了楚国的话题,“说说晋国吧,姬欢刚坐稳晋侯的位子就四处征战,打了卫国一个措手不及,手腕力度并不亚于他父亲,你怎么看?”
      “孩儿以为,晋国以当年联盟不睦之事攻打卫国,全天下都能看出来这不过是个借口,偏卫侯无胆识地听从陈国的意思,以为他们会从中调停助力,结果两头失算,失败也是情理之中。”
      任好忽然抛出一个问题——一个绵亘在他心里多年的问题:“罃儿,依你看,晋国较之秦国,如何?”
      父侯看向自己,目光似棉花般柔和,棉花之后却好似藏着一把利刃,赢罃忍不住低头回避。
      “秦国有父侯在,姬欢哪里比得上。”
      “你不是不知道,孤不喜欢听恭维的话。”任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期待的目光一下子黯淡下去了,这个儿子,聪慧有余,胆量气度不足,还需多多磨练。
      赢罃感觉那利刃往外冒出了三寸,表面上老老实实地站着思考,心里已经急得抓耳挠腮上蹿下跳了。
      好在阿眇适时地趋步来禀:“君侯,百里将军求见。”
      任好冲赢罃一挥手:“工造司新修了几处工事,你替孤去看看吧。”
      赢罃应声退下,悬着的心总算回到了肚子里,出了门才敢伸手去擦额头上的汗。这么些年了,他在父侯面前还是有些畏惧,生怕说错一句话惹他不高兴。尤其是这几年学着处理政务以来,更是小心谨慎,凡是都先在心里过上三遍,总疑心哪里有问题,待人接物也不如从前自在了,好像筑起了一道栅栏,将所有人隔离在外。
      任好就着方才自己磨的墨,临摹起一幅古碑拓帖来,同时一心二用地想着方才与赢罃的对话,想着晋国和楚国之事。
      眼看着好不容易清理出来的道路忽然被别人占了,任好心中总不大痛快,秦国之前受了那么大打击,不能一直被他们压一头吧?
      楚国之变来得突然,姬欢年纪轻心气高,若是想趁功勋卓著一鼓作气,一定会对楚国多留一个心眼。趁着晋国将注意力放在楚国的时候,秦国能不能做点什么呢?
      任好的思绪游离了好远,百里视在屋中站定,冷不丁忽然来了一句:“君侯,末将请战。”
      飘远的神思猛然被拉了回来,任好手指一颤,笔杆微顿,墨汁顺着笔头在竹简上凝成一个黑色的小点,有些不太明白他的意思:“你说什么?”
      百里视再次请战:“末将愿出征晋国,请君侯允战。”
      这回任好听得不能再清楚了,抬头看向他,半晌方问道:“孟明,你想清楚了吗?”
      百里视一抱拳,身上的铠甲跟着一阵碎响:“君侯,晋国先轸已死,末将决心与晋国一战,以报崤山之仇。”
      任好一捋衣袖,将笔放回到笔架上,垂眼道:“先轸是晋国大将,他虽死,但他的儿子先且居并不逊于父亲,他出任主将时间不长,已是屡建奇功,深得晋侯姬欢信任。”
      百里视信誓旦旦:“末将知道,但我秦国将士不怕他,末将已经做好准备。崤山之战是秦国的耻辱,三万兄弟还葬在异国他乡,此仗迟早要打,这笔账迟早要算。如今先且居统帅三军不久,正是进攻的好时机,末将有把握,一定要为兄弟们报仇!”
      晋侯姬欢年轻气盛,借着晋文公的余威打压一众诸侯国,秦晋公开交恶近三年,秦国从未占到什么便宜,他也实在是憋屈,百里视此语,无异于在他将息未息的火星上浇了一碗油,燃起了他心中的火焰。
      但任好不愿叫别人看出他的迫切,克制住心绪后方才压低声音问道:“你当真有把握?”
      见君侯有意,百里视自然又多了一些信心,坚定地点点头。
      任好的手心开始冒汗,不知道是紧张还是激动,将手上的扳指转了足足有十个圈,才重新将视线投到百里视身上:“两日内,将出征的具体计划告诉孤,你直接过来,暂时不要让别人知道。”
      接到命令,百里视几乎是迫不及待地下去了,赶着回去写出征计划。任好心里的弦忽然绷紧,低头看向火盆里的炭,隐在木炭之中的火光温暖而低调,或许这便是它能久久散发出热量的原因吧?若是换成木柴,火焰会大很多,会温暖很多,但火焰过后呢?
      变成木炭的木柴,也是木柴吧?

      戎族,绵诸部。
      “我杀了你!”帐内传来一声怒吼,随即又起了刀剑之声,几个族人冲进去一看,由余倒在地上,被绵诸王拿刀抵着,手肘处鲜血直流。
      “戎族从来不对自己人拔刀,你是绵诸的王,不去打杀敌人,如今却为了个残害族人的歌姬要杀我!”由余颤巍巍地从地上爬起来,迎上绵诸王的刀刃。
      绵诸王正在气头上,果真要刺,被族人拦住了,刀刃刮过由余的胸口,鲜血染红了他的衣襟。
      由余不肯罢休,步步逼问:“绵诸弱小的时候,你尊我为师,事事询问我的意思,如今绵诸兴起了,你就贪图享乐,为着歌舞酒肉不问政事,我杀那狐媚祸主的歌姬也是为着提点你,你竟如此好赖不分,想来绵诸也是没什么希望了。”
      绵诸王被由余激得怒不可遏,纵使被两三个人拖着,还是举着大刀朝由余奋力一掷:“她已经怀了本王的孩子,不过是失手打死个孩子,你还让她给那个小子抵命吗?”
      由余顾不上身上的疼痛,心痛更甚:“那是征粮官家里的孩子,他如今在外为族人奔波,有心也好无疑也罢,错的总归是那贱婢,你不但不处罚,还处处护着她。大王,待征粮官回来,你该如何跟他交待?”
      由余说个不停,绵诸王又要去拿新的兵器,眼看着二人越吵越凶,就要骂上祖宗十八代了,拉架的几个人连拖带,由余就是不肯出去,攒足力气甩开膀子,指着他们几个破口大骂:“还有你们,都是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平日里散漫无赖些也就罢了,一个个的都着了那些妖姬的魔,没见过女人吗!”
      几个人手下一松,绵诸王挣脱开来,对着由余就是一拳:“我是绵诸的王,本王不高兴了杀个人都不在话下,喜欢哪个女人却要经过你同意吗?你真以为本王怕你吗?本王一声令下,便能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这几个月来,绵诸王不理政务,耕牧荒废,连秋猎都取消了,由余一个人有心无力,扶不起这瘫软下去的绵诸和族人,由礼到兵,已经不知道和绵诸王吵了多少次了,这次干脆惹来杀身之祸,他实在是绝望了。
      由余冷静下来,看着帐内莺歌燕舞、帐外杂草丛生,悲从中来,下了一个决定:“不劳大王动手,由余会自己消失,以后大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没有人敢违逆您的心意了。只有一句话要送给大王:您心志不定,连几个舞姬乐妓的诱惑都抵挡不住,今后就不要大言不惭提什么统一戎族,进军中原了。”
      说罢,由余压着满腔悲愤,留着最后的体面,离开了绵诸大帐。
      众人松了一口气,绵诸王却腿下一软,差点摔倒在地。
      “大王,怎么了?可是受伤了?”
      绵诸王只觉得头疼欲裂,满目狰狞道:“他伤不到本王,就是气着了,头疼得紧。”
      “可要传族医来看看?”
      绵诸王浑身一松劲;“不,叫绵绵过来。”
      “可是昨日跳百花舞的那个?”
      “正是,本王昨日也头疼,她给本王按过,顿时就好了许多。”
      有人偷着笑:“大王哪是头疼,是——”
      绵诸王一拳砸过去:“就你多嘴。”
      几个人心照不宣,扶绵诸王到床上坐着,纷纷退出大帐,他们才懒得在这儿耗着,家中也有“会按头疼”的美人在等着呢。
      躲在暗处观战的美人眉眼一弯,‘极乐霜’生效了。

      即将出征的消息传遍军中,百里视放了将士们半天假,让他们好好休整、回家看看,做好行军准备。
      几个年轻人围在一处说话,看上去不到二十,都是参军不久的新兵。
      一个小个子举着还在冒热气的包袱对大家道:“我带了新蒸好的馍,里头夹了肉,大家一起吃。”
      有人笑着起哄:“你媳妇蒸的吧。”
      小个子顿时红了脸,藏不住的喜悦。
      “有媳妇真好,我也想娶个媳妇。”身边没有家室的人听了这话,都憧憬起来。
      小个子拍了拍几个兄弟的肩膀:“等战胜回来,你们都是秦国的大英雄,到时候多少好姑娘求着上门,还怕娶不到好媳妇?”
      “说的是。”几个人笑出了大白牙,不知是在盼胜利,还是在想媳妇。
      小个子给大家发完了馍,众人的目光又落在另一个人身上,瞧他比别人多了两块鹿皮做的护膝,不禁打量起来:“月生,你的护膝真好,匕首刺不破,穿起来还不硬。”
      月生骄傲地一仰头:“那是,我娘的手艺,自然是好的。”
      众人投来羡慕的目光。
      月生接着道:“我娘说了,穿着这副护膝,打败晋军为爹爹和大哥报仇。”
      听起来,月生的家人死于晋国的崤山之战,秦军队伍中还有很多人都是如此,家人死在前线,父子兄弟又接着上战场。黎民百姓可能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情怀,更多的是为着家人而战,热血中充斥着仇恨。

      黄沙满天的戈壁中,一个孤零零的身影在慢慢移动,一手挎着简单的包袱,另一只胳膊吊在脖子上,也不见腿上有伤,却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得有些踉跄。
      一辆马车渐渐靠近那个孤单的行者,在他身边停下,跳下来一个戴着毡帽的人,好像是个在中原与戎族之间往来的客商。
      “可是由余先生吗?”
      由余一抬头。
      “家主有请。”

      秦国向晋国宣战,打的是报崤山之仇的旗号,队伍浩浩荡荡开出去二里地,黑色的旌旗飘得又高又远。
      不知是不是冬日风大的缘故,送走大军,任好觉得好不容易压制住的头痛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加之马车摇摇晃晃,待回到秦宫,任好只觉得身上哪都不痛快。阿眇心急,连召医官来见,只说君侯思虑过重,又受了风寒,其余并无大碍,好生修养便是。世子罃亲自照看,守在床前侍奉汤药。
      任好喝了药,浑浑噩噩睡到戌时,外面的天已经黑了,恍惚间听到门外有响动,好像是寥彦的声音。
      “罃儿。”
      “在。”世子罃趋步到床边,“父侯,孩儿在。”
      任好撑起半个身子:“可是寥彦?”
      “是,内史求见,在外侯着呢。”
      任好坐起来,伸了伸手指:“传。”
      世子罃有些担心:“父侯,您身子不爽,医官嘱咐要多休息,不如明日再传?”
      任好半开玩笑地道:“说不定听完内史带来的消息,父侯的病就去了大半了。”
      世子罃不知其中关窍,只是拿过两个软枕叫他靠得舒服些,又端来杯水,任好喝完,寥彦已经站在他面前了,面上有掩饰不住的喜悦。
      “来了?”
      “是,臣已经安顿好了,君侯随时可以召见。”
      任好的脸色果然好了许多,嘴角不经意上扬,世子罃好奇,问道:“是谁能让父侯如此开怀?”
      二人相视一笑:“由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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