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在青天水在瓶》银月的星空

9、第八章 争论

　　厨房里，秦涣掌勺，林岚帮厨，晨晨掰个蒜什么的。三人第一次配合，倒是十分愉快。林岚长年做会展，习惯了和各种人的临时配合，对teamwork上手极快。一边洗菜切菜，一边留神着秦涣的进展。菜快炒好了，盘子刚好递过去；出锅了，林岚接手端出去，而下一个菜的配菜已摆好在秦涣手边。等秦涣最后端了米饭出来，林岚带着晨晨已经布好了碗筷。
　　盐水菜心，淮山百合炒西芹，家常红烧豆腐，凉瓜炒肉，洋葱黑椒牛肉粒，甜玉米西红柿汤，五常米饭。真是丰盛又高效啊！林岚开心地朝晨晨伸出手：“Give me five！”两个人击掌欢呼。晨晨又跑过去和秦涣击掌：“Yeah！” 林岚也跟着跑过去，手伸出去的一瞬，忽然有点紧张迟疑；秦涣粲然一笑，手掌主动迎上来。“啪”一声，默契和快乐从掌心飞扬开去。

　　可惜欢乐不长，吃完饭没一会儿，晨晨就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家了。林岚和秦涣只能同情地目送他。秦涣收拾了碗筷去洗，林岚在客厅搞卫生。房子大了就是这个烦恼，打扫真是一项大工程。哎，就当锻炼身体吧。

　　忽然听见门铃响。林岚纳闷着去开门。这么晚了，会是谁呢？
　　“你好，我是隔壁叶晨的爸爸。” 一个中年男人笑眯眯地打招呼，带着股酒桌上刚下来的烟酒气，“秦老师在吗？”
　　把人引进客厅，秦涣和林岚都过来坐下。寒暄了几句，晨晨爸爸把手里的一整盒小罐茶放到茶几上：“最近多亏秦老师给晨晨辅导，费心了。听说秦老师爱喝茶，正好家里有点儿普洱。”
　　“您太客气了。晨晨聪慧好学，悟性很高，是家里教得好。”秦涣微笑，给对方斟上茶。林岚也跟着点点头，想起刚才在饭桌上尝试给晨晨解释阶层观的圆球，这孩子竟也能听懂七八分。
　　晨晨爸爸感叹：“是啊，我也就这么一个孩子，望子成龙啊。”端了茶杯，接着说，”这孩子正是性格养成期，虽然学校教着些书本知识，可我活了这几十年，觉得价值观培养才是重点。”抿了口茶，“我觉着，对孩子的培养，跟股票投资是一个道理，长线和短线的做法，自然是不一样的。这家庭教育呢，是长线，重要的是孩子有积极健康的价值观，有上进心；学校教育是短线，老师们是盯着手里这个班，作业做得怎么样，考试的分数怎么样。。”
　　秦涣赞同地点点头：“您说的是。”林岚心里给晨晨爸爸点了个赞，真是个明白人。
　　晨晨爸爸接着说：“我这个当爸爸的，平时太忙，顾不上孩子的功课，但这孩子的心性养成，我肯定是责无旁贷的。” 话锋一转，感慨着说，”我当年是从小县城出来的，赶上了珠三角的经济大潮，才有了今天的事业。可我就后悔，当年领会得晚啦！年轻时候在老家待太久，父母见识也少，就觉得在家日子也挺滋润，哪懂什么与时俱进，力争上游。我有个同学，家里有个经商的表哥，早早就看到了珠三角的机会，现在生意比我做得大多了，还当上了政协委员，要权有权，要钱有钱，活得那叫一个潇洒。”
　　这么一说，林岚倒是理解他为何要画那个金字塔了，都是晨晨爸爸的人生体会啊。
　　晨晨爸爸又喝了口茶，看着秦涣说：“我就琢磨着，孩子要早点懂事，胸有大志，一定要出人头地。如今这阶层固化的趋势是越来越明显了，做父母的也只能推着孩子往前冲。”
　　秦涣微笑不语，静听对方说下去。
　　晨晨爸爸放下茶杯，搓了搓手说：“秦老师指导晨晨功课，我当然很感谢。只是价值观方面，还是不用跟晨晨讲太多的好。我们都是些俗人，活得比较现实；比不得秦老师是出家人，无牵无挂一身轻，不用应对世道残酷。“
　　林岚听得不乐意了：真当秦涣不懂世事吗？他也是走过九死一生的创业历程的，不是你以为的不食人间烟火好不好？
　　林岚刚想插话，看到秦涣递过来一个“没事，别介意”的眼神。当事人都无意辩白，她只好又闭上嘴了。
　　秦涣平静地问道：“您说价值观方面不用跟晨晨讲太多，具体是指什么呢？”
　　晨晨爸爸也不兜圈子，毕竟在二人面前，他到底是个长辈，直说了：“我知道得不多，就听晨晨今天说什么众生平等，阶层是个球之类，说爸爸讲的金字塔不对。”
　　林岚皱皱眉。那估计就刚才晨晨回去那会儿。开完了家长会，父母生气查问孩子学业思想什么的，晨晨又说起了这茬，那可真是火上浇油，难怪晨晨爸爸连夜找上门。唉，也不知道晨晨现在怎么样了…. 况且，众生平等和阶层圆球这些话，都是我主动跟晨晨说的，跟秦涣并没有什么关系啊，这锅可不能让别人背。正要开口澄清，却听秦涣一口承认了下来：“确有此事。闲聊时谈起的。冒犯了，真是抱歉。”
　　林岚心中纳闷，瞪着秦涣：干嘛要道歉啊，我们又没说错。秦涣仍然回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
　　晨晨爸爸对这道歉很受用，笑着摆摆手：“哎，小事小事。”晃了晃腕上的紫檀手串，“这佛教之说，我也略懂一二。只是孩子还小，心性未稳，所谓少不读老庄，道理也是类似的。还是希望他多理解爸爸的意思，不要受其他的干扰。对了，我刚和晨晨妈妈也说了，给他报个补习班，把学业好好提一提，别老是来麻烦秦老师了。”
　　林岚有点恼了：这是怀疑秦涣以指导功课为名，给孩子传教么？以后都不让晨晨过来写作业啦？
　　秦涣仍然微笑着说：“都是邻居，没什么麻烦的。平时您家人也关照我很多，是我多谢才是。”
　　秦涣越是一脸平静，林岚越觉得憋气，忍不住插话了：“叶先生，您刚才说孩子要从小接受价值观培养，真的是太对了。”
　　晨晨爸爸转头看她，赞许地笑笑，林岚微笑着继续说：”您刚才还说，当年在小县城里，只接受了父母的价值观，没有接触到其他的，所以才错过机会，走了弯路。对吗？”
　　晨晨爸爸盯住林岚，等着她往下说。
　　“那么，如今的晨晨，和当年的您，是不是也一样？您现在认定的价值观，认定的人生路径，在晨晨长大后，是不是一定符合他那时候的社会，获得那个时代的嘉许呢？换个角度想，如果当年，您也有个下海的表哥；您的父母，会不会阻止您接触他的想法呢？”
　　晨晨爸爸的笑容有些挂不住了。
　　林岚缓和了一句：“您说与时俱进，我也非常赞同。”接着又说，“社会变化这么快，所有的理念，不管是工作，生活，婚姻，都在变。十几年，几十年后，社会变成什么样，人生怎么过才会幸福，我们都说不清楚。”林岚诚恳地看着对方的眼睛，“既然如此，何不让孩子有个开放的环境，既看到父亲办企业的活法，也看到秦老师的活法，看到更多不同的想法和活法。集思广益，他的眼界才更开阔，才有更多可能性和灵活性，就不会只沿着父母划出的道儿，难以变通。”
　　晨晨爸爸脸上浮着笑，目光却变冷了，不咸不淡说了一句：“我来找秦老师说事儿，呵呵，没想到，听到你，一番人生见解。” 说完就转过头，只看着秦涣了。
　　这话夹枪带棒。一个做惯了老板的中年男人，被一个年轻白领在他面前大谈人生道理，指手画脚怎么教自己的孩子。事实上，他根本无心听她说什么逻辑，只是打心底嘲讽她的狂妄，甚至懒得和她再说什么。
　　林岚焉能听不出来，当下一口气堵在胸口。这才反应过来。人家根本不是来讲道理的，是拿着礼物打着笑脸，以父亲的身份来警告的：这是我家孩子，你们教教作业可以，乱讲什么价值观？搞得他回来顶撞父亲，以后要是越带越歪，那怎么得了！
　　秦涣把话接过去：“叶先生，您的来意我明白了，以后和晨晨说话的时候，我会注意的。” 秦涣的目光真诚温暖，晨晨爸爸的表情才缓和了一些。
　　秦涣接着说：“晨晨是个好孩子，一直都很上进，对父母也很尊敬。他好几次跟我说，想多和爸爸在一起，听爸爸讲讲公司是怎么一回事。”
　　晨晨爸爸面有喜色：“是嘛？那当然好啊！以后我干不动了，还指望他继承家业呢。”
　　秦涣点点头，说：“您一手创立的企业，是您的心血，就跟自己的孩子一样，希望它长长久久，发展壮大。这份感情，您带着晨晨多感受感受。晨晨年纪虽小，悟性很高，慢慢能体会到的。”
　　晨晨爸爸点点头，深以为然。
　　秦涣伸手拿过他面前凉掉的茶水，重新倒杯热的：“我家族里也有位长辈，早年做企业的，没顾上孩子小时候的成长，长大了又直接送国外读书，结果回来对家族事业没感觉，对父母的坚持不理解，很长一段时间都闹得不愉快。”把茶杯递过去，微笑说，”现在晨晨小，又刚开始懂事，正是和父母亲近的好时候。等过几年到了叛逆期，怕是不那么容易了。”
　　晨晨爸爸接过茶，指节在茶几上轻叩表示感谢，感叹道：“是啊，我这个做爸爸的，是得多带带晨晨了。这一眨眼孩子就长大了，时光不等人哪！”放下茶杯，想了想又说，“有空我带他多去公司走走，开会什么的也多听听。等放了暑假，一家人去国外走走，一起看看牛津剑桥哈佛，晨晨对未来也能有些感觉。”
　　秦涣接了句：”如果是去美国的路线，我可以帮上忙。“
晨晨爸爸惊讶道：”你很熟？“
秦涣点点头：”以前在那里读书。“
　　晨晨爸爸顿时刮目相看，热切地问起美国的种种，秦涣一一娓娓道来。说到后来，两人竟是相谈甚欢。最后晨晨爸爸走的时候，还连连说：”麻烦秦老师以后多带带晨晨，多长点见识。” 秦涣请他把礼物拿回去，他也坚决不肯，笑容满面地挥手再见。

　　林岚在一旁看着，渐渐回过味来。
　　咳，我真是傻了，非跟他掰什么道理呢？不同视角不同价值观的人，哪有一下子说得通的？况且人家进门的时候，是先入为主带着误会来的。被晨晨回家顶撞，已经伤了他做爸爸的权威；我一番据理力争，又直戳他作为前辈的面子。人家怎么可能静下心来，去听你说的什么逻辑呢？真闹僵了，晨晨爸爸一气之下，再不让晨晨过来玩了。那和我的初衷”要让晨晨多接触不同的想法和活法”，反而是南辕北辙，背道而驰的啊！
　　反观秦涣，一开始姿态就放得很低，不辩白什么，干脆利落地道歉，理解和安抚对方的情绪，再沿着对方望子成龙继承家业的心思，不动声色的引导他更欣赏孩子，多陪陪孩子，带孩子理解父亲的事业和心情。——对啊，这才是对晨晨真正有好处的啊！父亲在孩子成长中的角色和作用，是任何外人都无法替代的。等到后面气氛融洽，秦涣渐渐亮出自己的见识，让对方转偏见为赞赏，误会也就自然消解了。全程没有一句硬话，却成功扭转了局面，晨晨也能继续来玩了。
　　说到底，双方也没什么水火不容的分歧，都是一个共同目标，爱着晨晨，为晨晨好。何至于像我那样针锋相对，下不来台呢？
　　等秦涣送完客人回来，林岚佩服地做了个抱拳礼，笑赞道：”受教了。”你的强大沟通，我学习了。
　　秦涣回之一笑，同样拱手示意：“多谢了。”你刚才维护我的心意，我感受到了。

　　那晚，林岚梦见了圆球，不是地球仪，而是一个气息流动的太极球。一半是浅绿色的气息，像春日山中淡淡的晨雾，一半是幽深的淡黑，像澄湖的深水。两道气息互相围绕着，缓缓流动。整个太极球悬空在一片迷蒙的烟红色雾气里，就像城市被霓虹映照的夜空。
　　在一片虚空之中，林岚又听见了久违的无声之声：…又想起这个球了…. 它到底预示着什么呢？还是参不透啊….
　　林岚翻了个身，沉沉睡去，一夜好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