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云水水

3、三、梅时雨

　　其实边小禾与方家大小姐方欣并没有多少交情，至少在她看来是如此——她们身份上正有如云与泥。方家是城里的大富之家，开着数间药铺，边小禾父亲边云新年轻的时候，曾在他们家帮闲，俗语所云篾片先生的便是。也因此边小禾有幸结识了方欣，也不过是被她瞧不起，小时候方欣常拿边小禾取乐逗闷子，边小禾对此不是不恼，可是在被对方取乐之后，又总能得着些小恩小惠，这些小恩惠让边小禾下不了与方欣决裂的决心。
　　她所以也恼恨自己，为自己这贪心，可是穷人哪里配享受骨气这样东西，它太昂贵！
　　在稍一迟疑后，边小禾到底随碧衫的丫头去了方家。过了曲曲折折的游廊，在密布的香荫里，是方欣的宝锦香阁，四围笼着碧透的轻纱，自有一股翩然的风度。远远瞧见行来的边小禾，早有机灵小丫头打起了纱帘子，便有一股暗香浮出来，边小禾脱了鞋子，自有小丫头送上来干净的凉屐，她换上凉屐转进阁里，便见方欣半倚着透雕莲蓬髹漆香檀木榻，远远地伸出光裸的白腻莲藕般的脚，任由两个小丫头在脚指甲上絮匀了指甲花泥。
　　“小姐好兴致！”边小禾过去行了礼，便有小丫头掇过一把榴花杌子来给她坐了。
　　辛欣嗤地一笑：“什么小姐不小姐，瞧你叫得多生份，我不喜欢！”
　　“那……”
　　“说你多少回了，叫我一声姐姐可有这么难呀？”
　　边小禾只觉得一股凶恶涌上来，忙捂住胸口强笑道：“没有这个道理……”
　　她话不及说完，便被辛欣抢过了话去：“我说的话，难道不是道理？”
　　边小禾不能言语，辛欣微一抬眉的时候，眼眸里一点黑的凶兆翻江倒海几乎要淹没了她，她忙别开脸，轻声叫了句“姐姐”。辛欣方才转嗔作喜：“这才对！”转而扭脸叫身后的丫头，“去取匣子来。”
　　边小禾猜不透方欣要耍什么手段，只静静坐着，不言不动，直到小丫头捧来锦匣，方欣接过，开了盖子，自里面取出一只掌大的青玉盒子，便有一股奇香飘出来，冲塞进眉眼口鼻里回环往复。边小禾顿觉胸腔里一阵通畅的凉意，精神为之一振。
　　方欣笑着把玉盒送到她手中：“妹妹瞧瞧可喜欢么？”
　　玉盒沁凉得镇着掌心，香气益发浓烈到像要烧起来，边小禾指尖一动轻轻揭开了盒盖，一弯落霞的红刹时杀进眼睛，慢慢蚀透了她眼里一点儿微末的亮色。她蓦然抬头望向方欣：“这？”
　　方欣轻呷了口凉茶：“可喜欢么？”
　　边小禾轻轻呼出口气，语调是淡淡的一点欢喜：“这样好胭脂，谁不喜欢，想来定是价格不菲!”
　　“妹妹喜欢便好了，这便是妹妹的了！”
　　边小禾听得心里一跳：“这怎么敢受，万万不敢……”
　　“实告诉你，这却非是我送你的，我家里虽薄有资财，这样珍贵东西，却也不能凭白拿来送人，你要知道，这脂胭乃是宫里头密制，娘娘才配得享用的，光这一点点，便值百金，我哪里送得起！”
　　“妹妹却是糊涂了！”
　　“这有甚好糊涂的，你回去自然就明白了！”方欣似已有一点儿不耐，摆了摆手道，“我今儿乏得很，就不送妹妹出去了。”转脸又吩咐小丫头，“叫张叔套车送边姑娘回去！”
　　边小禾待要阻拦，却哪里赶得及，那小丫头早一溜烟跑出去了。
　　马车行来的一路上，天愈发的暗下来，街灯渐渐亮起，边小禾百无聊赖地看了几眼，也便索然无味地缩回车厢里去了。行出去大约有半里，车子蓦然震了一震，她一头撞在厢壁上，才想问“怎么回事”话却不及出口，一把幽冷的剑刃已架在了颈上：“你不要多嘴！”身后传来微小而阴厉的女子声音。
　　边小禾哪里还敢出声，只粗喘着气不敢动弹，好半晌再未闻得对方一句言词，她便又有些跃跃欲试，欲要转头看看这强人是何等模样，颈上剑却倏地一紧：“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刀剑无眼，伤了你，可不好！”
　　她哪里还敢造次，长长吸了口气小声道：“阁下是何人，半路拦我又是何意，你如果要钱……”
　　不待她说完，女子已细细尖笑着打断了她的话：“哪个稀罕你那几两银子，再者说，瞧你穿得这穷酸样子，又哪里像有钱的！”
　　边小禾被对方顶得半日作声不是，胸口几经起伏，终于渐渐平息，更小心地问：“那么，阁下到底何意？”
　　“我只问你，”女方似乎更靠近了一些，声音愈发压得低到有似如无，仿佛车厢里还藏了许多的耳朵，而她决不容许自己的话给这些“魑魅魍魉”听了去，“今儿你可见过一个青年公子吧，长得很俊美的？”
　　边小禾就觉得这话问得好笑：“姑娘这话却差了，我日日沿街摆摊子，日日见到青年公子，哪里知道姑娘是问哪一位呢！”
　　颈上的剑更紧得她一痛，女子阴恻恻地道：“休要卖弄口舌，小心本姑娘急起来，一刀了结了你！”
　　边小禾心里恨虽恨，却只得悻悻闭住了嘴，又听女子道：“今日是不是有一位相貌清俊的青年公子在你那里买了一把伞，却不是这城里的人！”
　　边小禾听得心里一动，不由冷笑：“姑娘你既是如此问，那自然是这些事都落在了眼睛里了，又何必问我！”
　　女子嘿笑了一声，似还要问话，却不期然马车倏然停了，车外传来少年欢喜的话语：“是姐姐回来了吧！”
　　分明是边小锋的声音。
　　边小禾若先前只是惧怕女子剑厉害了自己性命，现在更是多了一层焦急，怕边小锋三不知地走来掀开车帘找她，那岂不糟糕么——自己死不足惜，却万不能让弟弟有什么差池，那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娘亲！
　　便在她急得不顾一切就要大喊警示的时候，身后女子忽然狠狠推了她一把，逼在她颈上的剑随之撤去，她一头撞在车厢硬木上头晕目眩，耳里猛听到边小锋“啊”地叫了一声，更急得心也痛起来，挣扎着爬出了车厢，却并没看到想象中的惨厉场面，边小锋好像只是不小心摔倒，这时候正坐在地上仰着脸怔怔望着半空发呆。
　　边小禾才算把梗在喉咙里的一口气给吐了出来，爬下车把边小锋自地上扶起：“怎么这么不小心！”
　　边小锋盯了她一眼，却垂了头未说话，直到打发走了车夫，边小锋方才凑近了她耳边小声道：“姐，你在车厢里藏的那位姑娘，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