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云水水

2、二、黄叶地

　　边小禾在玫瑰酒家店门之侧摆开了摊子，直到晌午，也并没有卖出去一把伞，倒是日头已晒得人头昏脑胀汗流不止。她才拿汗巾抹了把汗，便有店伙送过来一碗冰镇梅子汤给她消暑。酒家女掌柜芙姬倒素来与她交好，也许特别投缘的因由不过是她们皆是被人蜚短流长的对象——一个无父母的孤女，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又都是这样抛头露面的在外面做买卖。
　　边小禾道了谢，三两口把汤吃了，只觉得冰得镇心，那一种舒爽不能言说。店伙名叫三白，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这时候迎着边小禾的笑颜，面色微赪，忙接过碗进去了。边小禾也有些觉出来他对自己的心思，她是个敏感的人，不过是有时候故作不懂，更是因为想要利用——她无亲无靠，也唯有靠着别人的一点儿好处过活。三白既然对她有心，也自然处处对她好。
　　然而凭白受着这份好，她也不是不亏心的。
　　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一只手轻携起了一把伞：“这伞怎么卖？”是甘洌如同清泉的音色，无端使这躁闷的时气也清爽了些许似的。
　　边小禾抬头瞧，绽开在眼前的是冰砾般的一张面目，日光尽管照得他肤色清暝，却掩不尽眉目间的韶秀，只有眉锋走势凌利，离得近了，便觉得有吞吐的剑气割面似的疼。
　　她觉得心里悸了一下。这心悸让她无端恼恨起自己，不过是长得比较好看而已，即使是她没见过的好看，她又何至于有这样的反应。只觉得说不出的丢脸。
　　青年却全不知她心里所思所想，把伞展开又合拢，问她多钱。她尽量地让自己看起来镇定自然，说三钱银子。青年倒嗬了一声：“怎么这么贵呀！”
　　“您瞧这伞的做工，伞面上的花样描绘，都是精中之精，怎么会贵呢，这伞您买回去，至少能用上三年！”
　　青年蹙了蹙眉尖，到底放了三钱银子在摊子上：“就冲姑娘这话吧，我买一把好了！”
　　边小禾含笑目送他走远，却在行出去十几步的时候，青年又猛回身对她一笑，那一刹他冰砾般面容就要消溶了似的，透出微微点点星子般的辉光，夺人呼吸。边小禾心口又是一紧，听他缓声道：“姑娘倒是瞧着面善！”
　　他话说的无因无缘，倒有几分轻薄的味道，可是音色里并没有轻薄的意思，边小禾一笑而已，并不打算追究，青年也已行的远了，天青色绢衫子仿佛流云，瞬息淡去，似带着一股清浅的怅惘。
　　边小禾倚着墙静静出了会儿神，不欺然芙姬一嗓子吓了她个半死：“哟，妹妹在这双眼直勾勾的，瞧谁呢？”
　　“姐姐又胡说！”她拿袖子抹了把汗，“是日头把我热疯了！”
　　芙姬掩唇一笑：“那么，进店里来歇歇吧！”
　　“那怎么行，摊子谁看！”
　　芙姬上前一把搀住了她的胳膊：“你担心什么，有人恨不得日日帮你看摊子呢！”一壁拉边小禾进了店子里，一壁朝后堂喊，“三白，出去帮小禾瞧会摊子呀！”
　　三白掀帘子打后堂出来，颊上红红的，一径应着跑出去了。
　　边小禾打开芙姬的手：“姐姐又做怪，凭白让我受三白好处，要我怎么还人家情！”
　　“还不还的打什么紧哟！”芙姬尽管笑得似只才偷到腥的猫，“要我说三白真不错，人也生得好，又勤快，不过是命不好罢了……”
　　边小禾瞪眼睛，芙姬便识趣儿的不说了。
　　这时候酒店里并没什么人，稀落的两三个单客人，各据一桌，都是城里的人，虽然并不认识，看着却也是脸熟的，唯有角落里那一个白发皤然的老者，却是陌生的很，并不是这城里的人。边小禾不由多看了两眼，那人像也觉得了，抬了脸对她微微一笑，一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忙别开脸，随着芙姬进后面院里去了。
　　后院里两株芭蕉绿得发亮，是被日头淬出的莹洁，更有一株梧桐，正是枝繁叶茂之时，树影子据地而卧，像是远古的巨兽，一伸一缩之间如是呼呼喘息。芙姬拉着边小禾在阴影地中的石桌上坐了，早备好的凉茶，满满倒了一杯送到她手里：“妹妹尝尝味道如何！”
　　边小禾才吃了整整一大碗梅子汤，实在有些吃不下这凉茶，然而看到芙姬那隐隐期待的眼睛，终于硬着头皮吃了两口，一时间口中纷芳缭绕，随着一股冷气，一匝匝涌到喉咙里去了，竟是说不出的怡口。边小禾大睁着眼睛：“这是什么茶？”
　　芙姬心满意足地一笑：“瞧妹妹这表情我就知道了，这茶还算做得好！”
　　“何意？”
　　“这是店里将要推出的新品么，名字就叫做十香酥骨凉茶，妹妹说好吃不好吃！”边小禾只有点头的份，芙姬更是眉飞色舞，“这品茶一推出去，在这酷暑时候，想来定然大受欢迎的！”
　　“这是自然，”边小禾有些言不由衷的嫉妒了，“姐姐真是巧心巧手，才能做出这等巧夺天工的东西来！”
　　芙姬被她一恭维，更笑得合不拢嘴，拿纨扇一拍她的头：“就你嘴甜，实对你说了吧，这并不是我做出来的，我要有这等本事，早不屋垛千金了么！”边小禾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芙姬又道，“你才不是瞧见了么，那老头子，便是咱们新请来的茶博士，这茶便出自他之手了！”
　　“他像不是城里人呀！”
　　“这便对了，你何时见过城里有这样心巧的人，”芙姬轻轻叹了口气，“他姓温，因为爱喝酒，人就称他温老酒，他自说来此是为了找他女儿的，他女儿么，多年前与人私奔了，他想女不过，便四处的找了来，到此地，盘缠用光，所以才自荐到我这店里来——也是咱们的造化，难得来了这样一个人，我供他食喝钱银，他给我造酒造茶，等攒够了银子，他还要去寻他女儿的！”
　　边小禾无话可说，唯有一笑而已，抬头瞧瞧日头西偏的狠了，才要说“不早了，我就不扰姐姐了”然话还不得出口，门帘子忽被人掀开，三白急火火地跑进来道：“边小姐，方家那边找人来寻你来了！”
　　边小禾听得眉尖一蹙，便听一阵碎脆的脚步声自店堂一路飘了过来，未几便见个碧纱衫子的女子行到后院石桌边，对边小禾欠了欠身：“大小姐要小禾姑娘去呢，劳小禾姑娘的驾，随婢子走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