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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二十九、风满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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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饭已是人定时分,夜深得焦心焦肺,苏一送边小禾回家,夜风吹在身上,徐徐的,带了淡淡的烟火气,她的脸安静地淌在灯光里,像是蒙了一重纱,苏一拉住了她的手。她挣了挣,未能挣开,也便随他,在这夜深人静的时候,没有人打扰,没有人用异样的眼光看他们,她愿意放肆一点儿,让身体随心所欲。
他似乎是有话要说,目光斜斜地扫她一眼,看到她脸上的恬然安静,终于没有说出来。她却已觉得了,晃了晃他们握在一起的手:“你有话要对我说?”
他就笑了笑:“原本这话是我要说的,倒先让你说出来了,你难道没有话要和我说么?”
她低了头,目光放到鞋尖上,那鞋尖在裙子下面,走一步,露出来一点点,清水色,海水纹,流沙黄的流苏,一坠坠到地上。
苏一又说:“我听说昨个儿晚上,你遇刺,”他顿了顿,“你不愿意同我说说么,这些话,本来该你亲自告诉我,偏偏我却是从酒姬那里得知,你还是把我当外人吧?”
她真是无话可说,只是掌心里有汗,是冷的,他该感觉到。他自嘲地笑起来:“也是,也是,本来你与我定亲,也算是被我逼的……”
“不!”她猛然剪断了他的话,“我只是,不想你担心罢了!”
自他对她说了那些话,有关于云韶的,她就更不能把云韶威胁她的事说出来,那会让他多为难,而且,也许事情远还没有到那样糟糕的地步,也许昨天夜里的那一场刺杀,不过是虚张声势,吓唬吓唬她罢了。
她随手把掉到额前的一绺碎发扶上去,耳边淡淡地扫过几声鼗鼓响,是从哪家的院子里逃出来的这声响,谁家的小孩子还不曾睡?她疑心是她自己的幻觉,他更握紧她的手:“你说给我听听好不好?”那样温柔肯切的语调,像祈求。
她故作无知:“你要听什么?”又作恍然大悟之状,“其实真没什么好说,大约是误会,你想我这样一个小人物儿,谁会要算计我,要我的命,人家总要图些什么对不对,可是你看我,他能图我什么呢——”她怕他再追问下去,一岔就岔开了话题,“要不我讲个笑话你听?”
他简直有些跟不上她思路,她怎么能转得这样快,只好跟着问了一句:“你还会讲笑话!”
“怎么,穷人就不配讲笑话,穷人就该日日为了生计蝇营狗苟?”
“你何苦说这话怄我!”
“那你听不听?”
“你说,你说!”他突然松开了手,再一伸,搂住了她的腰。她疑心自己脸有些烧,不知涨得怎样的红,万一让她看到,真丢脸,她索性把头垂得低低的:“一先生讲书,至‘康子馈药’,徒问:是煎药是丸药?先生向主人夸奖曰:非令郎美质不能问,非学生博学不能答。上节‘乡人傩’,傩的自然是丸药。下节又是煎药,不是用炉火,如何就‘厩焚’起来!”
大约这个笑话过于冷,苏一竟连笑也不曾笑一下,边小禾也自知道,她这种平时不苟言笑说话正正经经的人,也不适合讲笑话儿,讲的笑话儿也不合时宜,索性闭住了嘴。他却突然转过身子,捧起她的脸,灯光出其不意地打到脸上来,绿绒绒的光,爱抚似的温柔的光,却依旧刺眼,她不由闭起了眼睛,他问“我能亲你么”声音轻得像风中飞絮,可是不等她回答,他的唇已压了下来,在她唇上,她感觉到一点凉软,既而是巨大的热的海浪,把她击倒,这热浪在她唇上转侧着,她的身体摇摇欲坠,她的脑子昏昏涨涨,不知道此身是何身,此处是何处。
可是终于还保有一分清醒,拿手去推他,他一把捉住了她的手,倒转到她背上,身体更压过来,她不知何时自己已倚到了墙上,不能动弹,只好任他予取予求。在她快背过气去的时候,他终于离开了她的唇,可她鼻里还有他的香气,丝丝缕缕往脑子里面钻,要让她记住它们,永永远远,她的唇上还有他唇上的热度,像是被上了刑具,留下一个永恒的疤痕。
她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不敢说话,其实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连呼吸也小心翼翼。他拿手轻抚她的颊,轻轻悄悄,指尖微微凉,她哆嗦一下,也许并不是因为这一点凉,他的手直划到她耳朵上,轻轻捏住了她的耳垂:“你没有扎耳洞?”
她终于找回一点自己的声音,还有些暗哑:“哎,我嫌疼,不肯扎!”
他笑起来:“不过我听说,女孩子们为了美是连命也可以不要的,你却连这么一点小疼也不肯受。”
“反正人长得不美,就算扎了耳洞,带上坠子,也还是不会美到哪里去,何苦呢,而且扎了耳洞,也算是身体残缺了吧!”
他把她从墙上拉起来,一路说说笑笑,不知不觉就到了边家小院门口,他看看她,她却没有表示,他只好自己厚着脸皮说:“我口渴,能不能进去喝杯茶!”
她不是不想让他进去,可是这个时候,她真怕那青崖在里面,因为这一天分头找边小锋的缘故,早上分开,这一天她都没再瞧见那青崖,她想他会在家里等她的,也许他们说的话,他已听到了。
她犯了难,迟疑不决,苏一叹气道:“何苦这样为难,我不进去就是了!”他把灯笼递过来给她,“你快进去吧,明日不是还要早起去卖伞么?”说着转身要走,她忙拉住他的衣袖:“现在真不方便,改日好么?也该让你和小锋见见,过一阵子——”她还保留了一句“如果我还活着,一切都好的话”。
苏一握了握她的手:“你说过了夏天,天凉快了,咱们成亲好不好?”
她脸又烧起来,抽了手别过身去:“我进去了!”说时匆匆推门进了院里,像身后追着鬼,有那样一种慌乱。
苏一便张着空空的手,心里也像是空的,呆呆站着,直看到院里亮起一线灯光,他才转身离去。
屋里却并没有一个人,没有边小锋,也没有那青崖,冷冷清清,边小禾倒反而松了一口气。她点了灯,把灯笼吹熄了,却坐在桌边发呆,脑子里乱哄哄,全是关于那一吻,每一个细节都一一展现,她身体一阵阵的发软,发酥。她用指尖无知无觉地抚了抚唇。
院子里突然一响,像是从极高的地方掉下东西来,“噗通”,像心跳,巨大而惊心。她惊得回过神来,壮着胆子推门去瞧,借着蒙蒙的灯光,便看到歪在地上的那青崖,荷白的袍子上一片片刺眼的红,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