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云水水

26、二十六、醉颜红

　　虽是生在这里长在这里，边小锋却并没有什么玩得来的朋友，他爹是外来的，连带的他在别的小孩子眼里也是外来的，他们瞧他的时候就带了几分不一样的眼色。这些土生仔儿生得这样凶悍，排起外来又是这样团结一致，他们欺负边小锋，一次两次边小锋还哭回去，后来知道告诉了爹娘也并不起什么作用，也便不再说了，被揍了就再揍回去，明的不行就耍暗手。
　　到再大一些，六七岁上，他就成了深闺少女了，不大出家门。而且这时候他爹也抓紧了教他，逼着他学，他不学，就拿了藤条抽他，有几次甚至抽在脸上，险些就破了相。后来也就乖了，学会了阳奉阴违，他爹在家的时候他便好好的作个样子给他瞧，不在的时候便抓紧了时间疯玩。其实也没有什么好玩的，可是他宁可发呆，也不要看书，因为是父亲逼的。并不见得他不爱学，他只是恨他父亲逼迫，就要对着干，可是父亲会考较，为了不挨打，他还是很下心的背文章。
　　边小禾对这个弟弟是明白到骨子里去的，他的那种凉薄的个性，与父亲似乎并没什么两样。当初父亲鲜少呆在家里，不是去辛家作馆，便是去花街柳巷，回家来也是醉薰薰，不大认得人，对他们不是打就是骂。他对那相好的妓女倒是好的，有求必应，也懂得温存，可是对母亲尤其刻毒，病了也不给看大夫，也不给钱买药吃。发展到后来，母亲病得起不来床，父亲就索性拿了辛家新领的大半年的束脩去把那妓女给赎了回来，当着两个儿女的面打情骂俏，嬉笑怒骂。
　　母亲一病再加上这一气，哪里还能活得成呢，。
　　边小锋也是这样的么，跟他赌这一口气，什么也敢做出来，他难道会不知道她把他放在怎样的位置上么，难道也要让她为他兑了这一条命去，他才能明白么？
　　他只管他自己，像父亲，心里永远只想他自己。
　　就算他在这城里没有相与的人，可他一样能把自己藏的滴水不漏，让她在这里干急。
　　边小禾与那青崖找遍了大半个城，到傍晚，她累得如同死狗一样趴在自家院子井台边，眼泪止不住流下来，胃里早空了，这时候饿得难受，可是她吃不下东西去。
　　那青崖还不曾回来，也许他会得到些消息，或者就把边小锋找了回来。她振了振神，强行坐起身子来，半倚了井台，那沁凉的水气浇在她热哄哄的背上，她突然觉得又有了些新了力量。
　　可是等来的不是那青崖，却是苏一。
　　门是大开着的，一眼能望到尽头，苏一着了件竹青丝袍，直踱到她面前她才注意到他的脚，仰了头看他，他明晃晃的眼睛让她不敢看，又急快地垂下头去：“你，怎么来了？”她已没有应付的心思和力气。
　　他俯了身一把将她拉了起来，为她身上的汗味不由皱起了眉：“你何至于如此！”
　　她推开他：“你不知道，不明白……”
　　“不，我知道，你是不是在找你弟弟？”
　　她惊得瞪起了眼睛，惨白的颊上渗出些红来，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臂：“你知道，你知道他在哪里？”
　　他点了点头，云淡风清的，抬了袖子拭她额上的汗，她一时呆呆地，竟是没有退缩，没有反抗，也忘了矜持，任他为她拭汗，鼻间闻到他袖里冲淡的香，清清的茶的香味，鼻里突然又涌上来一阵酸涩。他拭了汗，又替她拭眼泪：“你哭什么，令弟好好的呢，你不用哭成这样子吧！”
　　她拉着他的衣袖，勉强点了点头，可还是忍不住哭，为她自己，她想自己这眼泪太不值钱了，可就是忍不住：“他在哪里，你告诉我！”
　　他抿着嘴笑了笑，携起她的手牵着往外走，她一壁抹眼睛一壁叫：“你这是带我去哪？”
　　“自然是去见令弟，我怎么好看你急！”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依着他走，他的手抓着她的手，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个女孩子这个事实，脸烧烫起来，可是并不挣开，任她拉着。她掌心里有汗，被他的指尖一点点抹了去。
　　街道越走越宽，越走越使他疑心，这城虽住了十几年，她不曾到过的地方多着呢，可是这条路，她是熟悉不能再熟悉的，正是通往辛家的路。
　　她不由起了疑心，拉了他一把：“小锋到底在哪里，你跟我说清楚！”
　　“去了你自然就知道。”
　　“不，我要现在就知道！”
　　他深深笑起来：“其实你已知道了，何必来问我！”
　　她心里跳了一下：“她为何会去辛欣那里，他分明知道……”
　　他忙剪断了她的自言自语：“我看你们与乡邻处的并不亲。”像是说最无关紧要的一句话，边小禾却觉得心给人拿针扎了一下。她垂了头，揉了揉又涌上泪意的眼睛，揉出来的眼泪在手指上，热辣辣的，她把它在衣上轻轻抹干了：“因为我们是外来的，你知道，这里的人，挺不好亲近，他们不喜欢外来的人！”
　　他扬了扬眉，露出白的牙齿，那样白，像是千山积雪，刺着她的眼睛：“所以你同酒姬还合得来，因为她也是外来的！”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是，也不是……”她还要说下去，不提防对面有人嘲她喊一声“姐”，边小锋的声音。她急急抬了头去望他，他正站在一处紫金软帘之外，身后门楣上招摇的白檀匾额上银红的四字，正是“辛家医馆”。
　　她跑过去握住他的手，所有恨和所有的怒气怨气，在见到他的一刹突然就烟消云散了，只剩下关切：“你，你可急死我了，为什么到这里来，快随我回去！”
　　边小锋却甩开她的手：“你要送我走，我是不肯回去的，辛姐姐愿意我到她家里住几天！”
　　她才要说他“胡闹”，那门帘子却被一只纤纤素手掀开了，辛欣夹着一身药香出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妹妹来了，我等你许久了，咱们里面说话，外面日头怪燥的！”
　　边小禾不好不依她，转脸去看苏一，却早不知道他哪里去了，连个鬼影子也没有。
　　辛欣随她目光看过去，并不曾看到什么特异之处，不由好奇问道：“你在瞧谁？”
　　她忙扭过脸来，笑了笑：“并没有谁，姐姐不是有话和我说么，咱们进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