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幕遮》云水水

1、一、碧云天

　　依旧被那个恶梦惊醒。
　　外边正下着雨，沥沥打着窗前一株芭蕉，那叶子在暗里也还是绿，被雨水一淬，更绿得有一种妖气。边小禾下床趿了鞋，把凌花窗子关了，远远的不知自哪里来的一抹光，将窗子刷成银白，芭蕉影子映在窗上，像一只张牙舞抓的兽。
　　打门帘底下忽钻进一团小小的黑影，碧绿的眼珠儿泛着光，“喵呜”一声跳上了床。
　　她知道自己睡不着了，一向是如此，只要惊了梦，便要直瞪着眼睛到天亮，索性下床点了灯，提过来放在床搁板上，才要伸手爱抚小黑猫，却猛然看到被子上一只只血红的猫脚印，像是一朵朵烈焰红梅，张着三瓣獠牙。她如被针扎，伸在半空的手徒然窒住，末后抖着缩了回去。
　　小黑猫邀宠地叫了一声，把一只死老鼠叨过来放在她手边，伸爪挠了挠耳朵，样子酣然。
　　她的指尖动了动，白生生的五指，白生生的指甲，慢慢握住。
　　转身到堂屋拿了半块馒头，又自衣箱里翻找出一只碧蓝瓷瓶，倒出些湛蓝液体在馒头上，有暗香盈然，醺人欲醉。
　　她把馒头放到了小黑猫嘴边，看它大口大口吃下去，终于露出今夜以来第一个笑容。
　　外面雨愈大起来，像是有数不清的，悲哀嚎叫嘶吼的兽。

　　边小禾才打个盹，便被边小锋的尖叫吵醒，少年叫得似是被人戳了一刀，嘶哑尖利，有种金属的冷痛。边小禾猛地披衣爬起，推窗探出大半身子去。院宇空落落，光线都是恍惚的，却在青砖高墙上重重刷了一笔，烫得人眼睛刺刺疼。她目光最后落在右首角落，笔直地看过去，就见边小锋缩着身子蹲在那里颤抖地哭，侧对着她的身影，隐约看得到怀里抱着的一团黑色物什，她已猜到那是小幺的尸体。
　　“你哭什么，不过是死了一只猫罢了，改日我再去帮你买一只来！”她不慌不忙地穿好衣衫，拿着髹漆桃木梳子一下一下梳理长发，“男子汉，不兴做这等哭哭啼啼的妇人样子！”
　　边小锋抹了把眼泪站起来，少年的脸色也像这清晨的时气，幽冷的发着青：“那怎么一样，那不是我的小幺，我的小幺再也回不来了！”
　　边小禾随手挽好了头发，到院里要拉他进屋，喝斥：“还尽抱着这死物儿做什么，赶紧埋了，怪脏的，你也知道小幺是回不来了，人都有生老病死，何况猫，快别让人看了笑话！”
　　边小锋挣开她的手，倔将地不理会。边小禾也懒得再与他嚼舌，顾自打水净面，小心自瓷素子①里倒出些面脂抹在脸上，方起身抱了柴禾做饭去了。
　　灶里柴被火舔得噼啪暴响的时候，边小锋迈着沉重的步子掀帘子进来，眼睛红肿如桃子一般，怀里依旧抱着猫尸，便如土偶似的立在边小禾身前不动了，语气不是不悲痛地：“小幺分明是被人毒死的！”
　　边小禾眼睛也不眨一下：“那么，一定是它嘴馋，吃了人家为了药耗子而加了砒霜的吃食了！”
　　蒸气从木制锅盖四沿冒出来，白茫茫掩住他们彼此的脸，连呼吸都是细小微弱若几不可闻的，只听得锅里水咕嘟咕嘟响。
　　边小锋扭着鞋子蹭地：“小幺从不吃别人家的东西……”
　　边小禾听得不耐烦：“那你就去为它报仇好了，看是谁杀了它！”
　　边小锋便不说话了，含着一泡眼泪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像有无限冤屈等着倾诉的一抹幽鬼，烟蒙蒙里肤色稀薄几近透明。边小禾竟有些隐痛，忙进里屋拿出一块麻布包袱皮来递给他，声音已软得像是哄骗了：“你听话，拿这把它包了，赶紧去埋了，我看着心里也难受！”
　　边小锋看了看边小禾，她正低头垂眉拿着衣袖擦眼睛，一副伤心的架势，他也便信她果然也是伤心的，接过包袱皮去扭身走了。
　　边小禾忙又跟上一步嘱咐：“你快去快回，不要为了这些没要紧的事在那里担搁着，不许再哭了，听到没有，难道你哭一会子它就能活了不成！”
　　边小锋答应着出了院门。
　　边小禾做好了饭，等等边小锋不回，便到屋里取出一卷丝线，又搬了木梯爬到屋顶上，取了把已晒了两日多的伞下来，把丝线细细缠到伞斗上。缠到一半的时候，边小锋推门而入，袍子已脏污得不成样子，两只手上还有未干透的软泥，在这一团脏污里，倒尽显出他脸的幽白，如同上了釉的白瓷。
　　边小禾看他这等模样，只觉得气闷，狠狠把伞往桌上一按：“不过是教你埋只死猫罢了，你何至于就弄得脏到这个地步？”
　　边小锋到桌边闷坐不响，边小禾自己看了他半天，到最后掌不住笑了：“让我也不知如何说你，难不成你就准备拿你那脏手吃饭不成，赶紧去给我洗净了去！”
　　边小锋才挪动身子，到井边打上水来，一头扎进盆里好半天才抬起脸。那冰凉沁心的水珠子顺着他的脸流下去，倒好似还未尽的眼泪，是少年压抑的悲戚。
　　这一顿饭两人都有些吃的食不知味儿，虽然也并没有好菜色，可是平常姐弟总是言笑晏晏，小时候便还因此遭过父亲的骂，拍着桌子对他们剖肝沥胆地吼：食不语懂不懂，懂不懂……
　　那已是遥远不可触摸的过往了。
　　待洗干净了碗筷，边小禾匆匆收拾了十几把伞便要出门去，边小锋忙拽住了她袖子：“我也一起去！”
　　“你凑什么热闹！”边小禾唬了脸，“好好给我温书去，明年你不是说要去乡试么！”
　　“日日温书温书，要闷死了！”他咬了咬牙，“总要让我去玩玩才好啊！”
　　“你如果考中了秀才，有的你玩儿，何必急在一时！”
　　见边小禾无论如何是说不通的了，边小锋只好无可奈何地退回屋里去，拿了书，坐到窗前书案边有一搭没一搭的看，院墙外一株杨树，密密的叶片被风吹得碎碎响，更有响彻云霄的知了叫，怒腾腾仿佛有堪比恒河微沙之多的冤屈必定要叫破了天给个明证。
　　边小锋烦闷欲死，无论如何静不下心来，只好拿了本佛经来念着，门口却忽有人探了探头。边小锋心本不在书本上，那人虽极快地缩了身，依然没有躲过他的眼睛。

　　①素子：古代盛酒器皿，瓶型，喇叭口，长颈，圆肚。

作者有话说

　　新修了，把哑子女主变成了正常人，为了出版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