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鸢记》林雅

4、叶与果

　　姐儿俩奔了一阵，直到瞧见了一片紫蓝，才缓了脚步。

　　在红家大院门口的，是鸢尾花。在夕照里，花儿轻轻晃动，纤长的枝茎，托着蝶瓣，凝成一汪脉脉的无香的水。

　　红叶和红萼犹自喘息；一手扶篱门，一手抚着胸口。湖蓝色的裙摆陷入了脚边的鸢尾丛，红叶正要挪步，那汪紫水只一晃，却又慢慢凝住。裸露的脚背上沾了两片碰落的鸢尾花瓣。一抬头，只见红萼伸出一只手臂，挡住了红叶的去路。她五个指头如玉笋般翘起，歪着脑袋，仿佛在欣赏指甲上的丹蔻。

　　红叶一下警觉起来，退后一步，仔细的朝红萼鼓鼓的小脸瞅着。红萼若无其事的回瞪着，无辜的眼睛要汪出水来。

　　夏风起，晚霞如织，绿鸢儿微动。一袭蓝衫与一袭粉衫在风中微鼓着，裙角儿飘飘，发梢儿摇摇。天地间，两个仙女般的小人儿憋足了劲互相瞪着，像被施了魔法，定住不动。一个兰花掌，一个踏波状。有一粒小青虫落在粉仙女的眉梢，惹动一块淡淡的红晕，越染越浓。

　　“红萼，你这个小骗子！瞧你太阳穴那儿红的都跟醉酒一般了。”红叶身形一晃，便朝红萼的脸蛋掐去。“好端端的，干嘛诳我！害我一阵好跑。”

　　“人家脸蛋天生就艳若桃李……”

　　“还说……”

　　红萼忽然竖起食指，示意红叶噤声。红叶不及思索，正想说“小丫头，装神弄鬼……”“不怕爹爹恼吗……去那白家小妖家……”红萼凑近红叶的耳根，压低了声音，眼神一溜。

　　红叶一愣，看着萼儿似笑非笑的眼。正游离间，已被红萼扯起袖子，进了院门。

　　院子里泛着一层落日红。白瓷水缸周围，浓浓淡淡的尽是未干的水印。

　　红萼和红叶踮起脚尖，捡干爽处一晃一悠的跳的穿过院子，留意不让裙边撩到水汪。红萼正翘着一只脚，忽然侧脸朝一旁努努嘴。红叶顺势望去：最白的瓷水缸里浅了一大截。

　　撩开画着鸢尾的红帘，忽闻到一股幽幽百合香。屋内昏蒙一片，只在窗棂间洒进一束淡光，薄薄的倾泻在红叶午后睡过的藤塌上。藤塌的一侧坐着的正是红珠，满头湿漉漉的长发搭到腰际，披散着遮住了全部的脸；赤脚悬在空中上下晃荡着，脚踝上的铃铛汀呤汀呤的响。红珠的背后坐着一白衣服少年，正在用白笋似的指牵着红珠的一缕湿发，仔细的替红珠一簇一簇的织着发辫。纱似的光晕笼在他们周身，无数的金的轻屑在光束里游弋浮动……好香……

　　红叶看的呆了，却听红萼一声娇斥：“珠儿……”

　　“姐……”红珠应了一声嘴，小脚仍然一翘一翘的，弄出汀呤汀呤。她抚弄着面前滴水的发梢，痴娇的说：“姐，你在哪呢，我瞧不见你……白果哥哥在给我编小辫呢。”

　　那被唤作白果的白衣少年，一侧脸，手里仍执着红珠的辫梢：“红叶姐姐，萼儿，回来了。”然后，朝叶萼姐妹温柔的一笑，神清气闲，仿佛雪莲初绽。

　　红叶呆呆的颔首，不晓应对。忽的记起一路狂奔，面上一定红晕未褪，应该还看得，心里才安定许多。

　　“白果！……你怎么跟小孩子一道疯玩！撺掇我去你姐那儿把红叶拽回来，自己却一边儿和红珠任性……”红萼一摔帘子，绕到白衣少年身后，气鼓鼓的刚说到一半，忽又弃了白果，冲红珠嚷起来。“珠儿，不许缠着白果哥哥！哪有男儿替小丫头编小辫的道理。乖，让姐姐替你编。”说着，便要从白果手里夺过红珠的发辫。手指与白果的肌肤刚一相贴，心神便是一荡。

　　“萼儿欺负人！……我要白果哥哥给我编。”红珠使劲甩着头发，水珠儿洒了红萼一脸。红萼正要发作，只觉衣袖被轻轻扯了两下。一低头，见白果正盈盈的望着自己：“萼儿，还是我来吧，就好了，多余沾湿了你的衣裳。”白果的声音柔柔的。红萼有些目眩。“况且，我也爱给小珠儿编的。”

　　红萼发了一会晕，忽然回过神来，啐了他一口：“贫嘴……”屋内浑和一片。

　　红叶听了红萼一句“撺掇我去把红叶拽来”，后面的便什么也听不见了。她轻轻的移进了里屋，任姐妹们在外间打闹。飘过白果身边时，蓝白相错，红叶不由恍惚。那袭白衣只是凝止如水，心中一片默然，任眼底的那片白离离的逝去。

　　后院里，雾蒙蒙的云气遮掩着一抹白腻的玉。夜风起，树影摇，蝉声渐柔。红叶怔怔的伫立在檐角的阴影里，风过处，只觉得脸颊生出丝丝的凉意。

　　里面的谈笑已经远去，空气里却似乎还留着脉脉的百合香。白果的气味竟追循至此吗？红叶不觉出神。

　　轻软的浮云里，最后一晕红已经隐去。那枚光洁的玉，如脉脉的眼神，时而清朗，时而迷离……
　　“叶儿……”一个声音从天而降，低沉而又清晰。月儿乍现，破了沉溺之境。

　　红叶一惊，依声望去。月光满泻的屋顶上，斜斜的坐着一老者，神态怡怡。

　　“叶儿，过来陪爹坐坐。”那老者正是红家老父。原来屋檐下砌了一扶石梯，直通屋顶，上下皆便利。

　　等红叶在爹爹身旁坐定，父女俩良久无言。空旷的屋顶上，夏风习习。举目望天，见夜空朦胧无边，凡尘之物皆被摒除在外，无物，无人，无喜，无悲，心中不觉宁静异常。若得一生望天如此，倒也清爽。偶一回头，忽见前院窗棂间有白影微动……红叶又望的呆住。

　　红家老父仿佛浑然不觉，兀自凝望流月。有时也转过脸来，望望女儿洒满清辉的娇嫩的面庞。这张脸最近不知因何，惹上了淡淡的忧愁。此时，女儿正扬着脸看星星，风儿吹起长长的发丝，模样儿可爱极了。叶儿已经长那么大了……忽然，他瞧见女儿的发髻里插着一枝蝴蝶簪子在发着粉光，心中一笑：“叶儿，下午出门去了？”

　　“摁……去熏姐姐家了。”红叶略一迟疑，想起红萼的提醒，却不想欺瞒。

　　红家老父果然神色微变。晚风带走了他的一声叹息。他不忍斥责女儿，便说：“叶儿，白熏那丫头，爹爹瞧着总不欢喜……你别和她绕在一块。”见红叶抿着小嘴，沉吟不语，便知道小妮子心中自有见解，倒也欢喜。也愿意撂来了这话题。“不过，白果这小子倒是好的……”

　　风吹过，红叶低头撩了一下鬓发，并不作声。她只觉心头十分温暖，盼着爹爹再念两遍他的名字才好。

　　“适才在咱们田里犁了半天地，我便留他晚饭……你瞧见他了吗？”

　　“摁……在底下和妹妹们玩呢……”红叶目视远方。

　　红父朝红叶被飞扬的发丝遮掩的面庞盯了一会儿，若有所思。半晌，回过头来。月又被云层遮住了。“叶子，咱们也下去吧……风大了，腿犯酸。”

　　前屋里，影儿乱晃，晓亮纷扬，在撩开帘子的一刹那，红叶忽然觉得一阵迷幻。一团红云活泼泼的扑过来，像是在叫自己的名字。

　　喧闹中，红叶独独的避不开那双亮亮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