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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百合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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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叶心不在焉的抚弄着长发,不知不觉地,开始用编贝似的细牙轻轻的咬着发梢。
屋外院子里的槐树影子很短,密叶深处看不见的地方,有蝉在叫,那声音懒懒的,稠稠的,仿佛心中并不情愿,只是叫开了,便也不能停下来。风吹过,槐树叶熙熙娑娑的摇一阵,顺着一个方向。蝉忽然噤了声。树叶一时响得有些寂寞,院子里的阳光独自蒸腾着,怏怏的。那阵风还没过,那蝉又重整旗鼓。还是那个调调。
红叶斜斜的倚在画着鸢尾花样子帘子背后的藤塌上,轮廓有些模糊。她一边用发梢在指上绕着圈,一边怔怔的望着被风儿不时撩起的红帘子,还有帘子外的院子。屋子里昏暗,阴凉。藤塌冰冰的,刚用白瓷水缸的水擦过,现在散发出丝丝的凉意,一点一点的沁入皮肤。檀香炉里飘出茶叶香,稍稍振奋着午后慵懒的气味。墙上挂着一幅仕女画。画中的美人儿执着一把轻罗小扇,正俯身去扑落在芍药上的一对粉蝶。再一定睛,其中一只忽然翩翩然跃起,在昏蒙的屋里徘徊了几圈,终于在红叶的发髻上停住,轻轻的拍扇着翅膀,在乌黑的云鬓里宛然一朵灼灼的小花。
红叶浑然不觉,犹自发着愣。忽然,她仿佛想起了什么,微一凝神,便要站起。蝶儿一惊,倏的飞开了。红叶急急的移着脚步,正要揭帘子迈步出屋,身形忽又滞住,返身进了里屋。再回来时,发髻里便多了一支淡粉色的蝴蝶簪子。
红叶赤着脚,露出白腻腻的脚踝,像两段鲜洁的藕;左边脚踝上松松的搭着一串草莓形的粉红脚链。每移一步,湖蓝色的薄纱裙摆便在脚踝上荡漾开。
午后的泥地吸足了热,仿佛要化了的样子,踩上去软绵绵的,却刚刚不黏。村陌间槐柳相间,挤挤挨挨;光线透过叶的隙缝垂下来,细细的,亮亮的,像蛛网。风吹过,光斑在红叶飘逸的薄纱裙上飞走流转。烘热的午后,田间空无一人。脚边的草丛和头顶的树叶堆里,蟋蟀和蝉群心平气和的聒噪着,一声长,一声短,却连一只蟋蟀和蝉的影儿都瞧不见。有一片柳叶飘飘忽忽,飘飘忽忽,在空中兜了半天,仿佛在寻找投奔处,最后竟又钩在红叶垂泻的长发上。
红叶仿佛有些中了这天的热和虫的聒噪的催眠,步子渐渐缓了。她轻提着脚步,微蹙着眉头,出神的走着,脚下踩倒了一株刚冒出头的白色小花。不知不觉,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槐树和柳树渐稀疏了,远处有一股芬芳,隐隐绰绰,隐隐绰绰的移来,愈近愈闻着甜浸。红叶不由的拢住了心神,嘴角生了笑茉儿。
泥路越走越窄,越走越香。又过一道弯,眼前忽然豁然开朗。一片白茫茫。
竟是一片百合花田。风起时,层层堆雪浮动,仿佛是天上的云海落入了人间。那香气好像有形,摇曳生姿,闻之唇齿生津,舒朗得将适才槐柳道上沉沉的惶惑一扫而光。
红叶深吸了两口香,便径直朝花田背阴处寻去,及至在一间小巧竹园门口站定,湖蓝的裙裳上已沾了不少了花粉香气。红叶轻叩竹门。半晌,无人答应。红叶略觉懊恼,便在院子里随意移着步子。
竹屋不大,却很见筑屋人的心思。门上垂着一袭帘子,绣着婉转的白色百合,天地间的香仿佛正是出自这画上百合。白瓷水缸安静的在院子的一角立着。沿上正落着只雀儿,磕着小脑袋在汲水,每啄一下,水面便漾开一圈圈的纹,新的水纹把旧的水纹捣碎,捣碎。红叶扶着水缸瞧了一会儿,微一顿足,正欲返转,忽听身后竹门嘎吱一声,一回头,却见一白衣女子正撩开了门帘,在门楣里盈盈站定;温婉的发髻里有一朵绽放的白色百合。
“熏姐姐……”红叶语含嗔怪,“让人一阵好等。”
“给你瞧个好东西,妹妹便能消气了。”白衣女子正要执起红叶的皓腕,忽然抿嘴一笑,玉指顺着红叶的云鬓滑下,拈起卡在发间的柳叶,把红叶让进了屋。
屋里比起外间馥郁的百合香,另有一股异香。红叶略一打量,只觉屋内陈设素净之至,却不知为何这素净中却平添着一腔娇媚。许是这异香的缘故吧。
红叶正暗自称怪,只见熏一手执杯,一手提壶,从里屋款款移出。她冲着红叶嫣然一笑,将荷叶杯轻轻搁在红叶面前,用衣袖一遮,一股透明的水柱滴溜溜的落进了杯中,分毫不差。
“红妹妹喝杯水,这一道上走的怪热的。”她柔柔的说着,手掌上却忽然托着个小木匣子。木匣子刻得精致,百合花纹层层叠叠,竟看不出一丝缝儿。红叶还没琢磨过味来,熏已经从匣子里拈出了什么放进茶杯。转瞬间,屋内忽的异香扑鼻,往荷叶杯中一望,那汪透明的水里竟渗出了丝丝的腥红,再仔细看,原来杯底还沉着一枚珍珠;那一丝丝的红,竟然是由这颗雪白的珍珠化开来的。
红叶盯着杯中物,瞧着那些红丝在水中蔓开,却又并不溶化,颇觉凄艳。那猩红如游蛇般在水底窜走,越走越急……蓦的,那些红蛇聚成万股势头强劲的水柱冲出了水面,腾到半空,渐渐凝滞,然后,一点一点隐没……忽然,空中忽现万点雪白,在红叶头顶旋转,飘摇。
“是百合花瓣……而且,是夹杂着血丝的百合花瓣……嗯,好香……”红叶情不自禁的吸进了几口香气,眼前的百合花雪越旋越急,越急越密。“咦,那是……”红叶忽然在密密层层的百合花后,看见了一个影子……她赶忙稳住心神,退后几步,从怀中掏出一枚红色香囊,凑近鼻端,深嗅片刻,才觉清爽许多。香囊里是醒暑的鸢尾花末。回头再望那荷叶杯,只见它仍然岿然不动,并不见半点百合花瓣的踪影。
红叶微微喘气,正要向熏问个究竟,却听幽幽一声叹气,熏仿佛对谁呕气道:“恁得这般任性……还是由我来消受吧。”说罢,一拂衣袖,仰面将杯中水一饮而尽。“那是幻影……”熏眯起眼,额上渗出几粒细密的汗珠,脸颊染了一层蜡一般的红晕。她仿佛有些弱不胜力,扶着竹榻坐下,又将白裳轻轻一撩,闭眼盘膝,双手拈花,搁在膝头,真宛如观音娘娘一般。
外面的蝉声依然缠绵,但好像已经离得好远。光线从雕花的窗户里射进来,昏昏的洒在熏的周身。熏合眼微笑着,仿佛玉雕。满屋的异香在熏的周围盘旋,飘荡。恍惚间,红叶仿佛又看见有万片百合花瓣,像冬日里的初雪,静静的,静静的,落在熏的身上。
熏拈指盘膝,红叶在昏蒙中怔怔的望着。这样,不知过了有多久……红叶等得百无聊赖,几乎想偷偷的撩开帘子退出去,熏终于睁开了眼。她冲着红叶抿嘴一笑。“红妹妹,又让你一阵好等。”说着,已将双腿从竹榻上放下,手里拈起一把罗扇,轻摇起来。
“妹妹,你细细瞧瞧姐姐有没有什么变化。”熏面上浮出得意之色。红叶瞪圆了眼睛,仔细打量起来。只见熏的脸上红晕尽褪,额上的细珠也消失无踪,整个脸庞就像夏日雨后的轻荷,明净而又丰腻。一袭白衣拖曳在竹榻上,如堆雪,如银莲,裙摆下露出一双白脚。“熏姐姐真是美。”红叶轻吁一口气,由衷的叹道。
“傻孩子……你才美呢,姐姐羡慕还来不及。”熏的话里并不见敷衍,反而显着无限的唏嘘。熏拉过红叶的手,两人在竹榻上抵膝而坐。红叶呆呆的看着熏。奇怪,熏发髻中的那朵百合刚才似乎绽放得没那么旺才对。是自己眼花了吗。
“红妹,把你吓着了吧。”熏的手轻抚过红叶的面颊,不舍的安抚道。“姐姐正是羡慕你的美,才不得不出此下策。”
“羡慕我……”红叶惶恐而不解,心底里却受用的很,眉眼忍不住就翘起一丝笑意。天哪,熏姐姐竟然说我美……去年的花主,滁村的大美人儿白熏姐姐,竟然倾羡一个小妮子的美色;难道,难道,我真的还有些漂亮吗……红叶又惊又喜,但仍然不相信的问:“熏姐姐,我真的还有些美吗?”
“真的美啊。”白熏从红叶肩头撩起一缕长发,凑到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看着红叶涨红了的脸。“你浑身都是新鲜的美呢,红叶妹妹。”说完,站起身,走至雕花窗户近前,轻拂罗扇,凝滞无语。
红叶顺着熏的目光朝雕花窗子外望去。正是午后最困倦的时光,圆圆的窗子里揽着一团光影扑朔的粘滞的绿叶;再远处,便是一片白海。熏站在窗边的阴影里,背着身。一阵风起,窗外绿叶熙索;红叶忽然觉得那袭白衣好单薄。
“花开到最艳的时候,便是花开始凋落的时候了。”熏怔了半晌,忽然朝红叶转过脸,脸上露出一个笑。“所以,总盼望自己还没到怒放的时刻,甚至,还只是一个花骨朵才好呢。但是,一年一年的,这种想法已经不适宜了吧……嗯,让红叶妹妹取笑了。”熏直望着红叶的眼睛。
白熏的坦诚,一时让红叶有些措手不及。她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是坚定的摇头。究竟是在否认什么呢,估计连红叶自己也不明了;她只是不能看见这个。她仿佛看见熏姐姐的意志堕入了一个黑黑的悬崖,一直往下沉,往下沉。所以,她使劲的摇头。“怎么会呢!熏姐姐,你还那么年轻……而且,去年你还是花主……”
“如果年年都是花主,该有多好啊……”熏姐姐像孩子一样发了个小小的幻想,但火焰扑的一下便灭了。她仍然笑意未减,红叶的憨直惹得她不禁想笑,便想逗她一逗。“但我还得顾着点我的红叶妹妹啊……你的鸢尾花,还真不能小觑呢,小小一个花末儿香囊,竟然化解了我的凝雪丸。”
红叶愣愣的扑闪着长长的睫毛,又使劲的摇头。这回,可是真的不解了。
“妹妹,你说人为什么会老呢……生老病死,亦如岁岁枯荣,是不可抗拒的吧。但姐姐我偏不服气。”白熏忽然摘下了发髻上那朵盛开的百合,轻轻抚弄着。“红妹妹,对于百合的妙处,你也许还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百合的美,除了在其颜色,香气,更在于它的药用。你留意到了吗,为何在百合的近旁,便觉丝丝阴凉呢?我把屋子建在百合田边,也并非只为效颦陶潜居士而已。”熏把脸庞埋进了掌中的百合,乌发如水般泻落。
屋檐上不知哪处挂着竹风铃,汀佟,汀佟的,发出闷脆的响声。绣着百合花的亚麻帘子,不时的微微掀起,滤过薄薄的一层阳光,把屋内晕出另一种晨昏。熏的声音柔柔的,几乎不着力气。红叶倚着竹榻,似听非听,只觉得舒服极了。
“百合喜凉爽,所以自身也会生出一股阴凉之气。以百合为食,为药,为汤,能养阴润肺,清心安神。人有万般琐碎烦恼,皆由心生;在源头上加以调理,才是养生之本。所以啊,红妹妹一定少操心才好,不然可是老得快哦。妹妹瞧见的幻影,便是心底郁积所致……难道妹妹竟也被心事所困吗?”熏的眼波似笑非笑的在红叶身上一流连。“当然,姐姐的凝雪丸,也并非单单只用了百合这一味方子而已呢,恕姐姐这里不便细述了。来年的胭脂节,姐姐我还全指望着它呢……只是没想到,性味苦寒的鸢尾,竟然在百合的逆势,这样一来,我这丸药似乎还得再添一味……”
熏若有所悟,喃喃自语的竟移进了里屋,留红叶犹自怔怔发愣。这回,红叶不愿再等,便起身出了屋。
“熏姐姐真是专注于她的小世界呢……也不知道她觉不觉得寂寞。估计不会吧,凝雪丸就足够她费心思的了。”红叶顺着来时的路,急急的走着。脚底下已经不觉得多么热了,太阳斜斜的挂在槐柳枝上,拉出斜斜的影子。蝉好像在午后小憩了一阵,这会儿的叫声里去了几分粘滞。林荫道外的田地里,零落的站着几个耕夫,正直起腰,爱慕的望着一个飘然而去的湖蓝的影子,一直看到看不见为止,才又躬身向地。
“熏姐姐制出凝雪丸来安心宁神,自己却又为了凝雪丸而费神……”在白熏家呆了一下午,却几乎没能说上话。出门时的愁绪还是堵在胸口,无从化解。红叶叹了口气。忽然,前面有一团粉红晃动着朝红叶冲过来。近了,才看见原来是红萼。“姐,快,快,出事了……”
话音未落,便拽着红叶的袖子要跑。汗涔涔的小脸,透着一层亮亮的红晕,裸露的脖颈覆着层细细的汗毛,像新生儿。
红叶望了眼妹妹稚嫩的脸,便随着红萼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