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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清城仙子何在?冷月倾尽,长风寂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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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凄清,却被搅得支离破碎。鼓声更急,号声更利。
鏖战之中,一缕细细的笛声却飘了出来,在上空中盘旋,越升越高,响彻了整个长庚城。笛声尖利,凄厉地几欲滴出血来,亡灵的怒吼更重了,与那笛声相互抗衡,此消彼长。
天时坠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那些沉睡了千万年的亡灵,是永生而不死的,注定了要在怨恨里度过永生。
长庚城里的守兵渐渐支持不住了,但是后续的部队仍然如飞蛾扑火般奔向前方。兵器被折了,就以手为刃,进行肉搏。城墙被攻占了,就以身做盾,进行巷战。长庚已落,启明未起。苍穹中唯留一轮惨淡的月轮。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
古人今人皆如此,共看明月皆如此。
不知道古往今来,在这样的月夜下,有过多少这样的生死搏杀。今夜这样的倾城一战,也终会成为过去。
死去的,也曾有过鲜活的生命,再怎么鲜活的生命,也终将成为黄土一捧。
“娘的,我恐怕到死到不会知道干嘛冒出那么多亡灵来,”一个士兵骂了一声,挥剑“他们不好好在坟中躺着,跑出来做什么!”
……够了,一切都够了。
月光如水,凄神寒骨。白衣男子一身白衣胜雪,黑山白水的眸子倒影着面前屠城般的惨状。既然刻骨铭心的恨都无能为力,那么爱呢?那么……忘呢?
笛声在风声中渐渐弱了下去,缥缈无依,仿佛巫山阳台上的无凭云雨。
白衣男子身上披满了月光,月光的灵蕴散落了他一身。纤长的手指触到了腰间的玉萧,萧管翠色欲滴。
——流沫,好久……不见。凤溦涯的嘴角不由勾起一抹淡淡笑意
青辉落尽,清城山上月白一片。
杀气冲天、怨气冲天,她站在清城之巅,宛如从云端上俯视世间的芸芸众生:喜怒哀乐贪嗔痴。可嘴角的血流得越来越多,笛音也开始走调,但在日出之前断不能停止吹笛。一旦停下来,也许就没有什么东西控制得了那些疯狂的亡灵了。
俗世的武器怎么可能奈何得了超脱了形体的亡灵?除了她手中的玉竹笛和那个人手中的玉萧。但是那个人大概早已经忘了,要不然为什么她走过了五湖四海,走遍了穷发之地,还是找不到那个人。难道他真的忘记了当初与符萧和她的约定了么?
她的周围都是他最亲最爱的人:爹、娘、大师兄、二师兄……但他们都已经死在十年前那一个血光通天的夜晚了!一旦笛声停下来,他们身体里的亡灵就会复活,同样会毫不留情地取了她的性命。
但在气短声绝的那一刹那,死在自己亲人的手里倒也是……很好。
凤失踪了,符萧死了,最后剩下的,只有她。
她终究不是一呼可至的救苦救难之光,有的只是泡沫一样的生命。
林风吹过山川,空地上月白一片。竹笛坠地,孤影飘落。
笛声停了。
四下里突然寂静一片。
亡灵们却突然狂欢起来,尖利的叫声充满了整个天空。那样毛骨悚然的声音,震得月光都变得苍白暗淡起来。
月照孤影,风传暮声。
笛声刚停没有多久,悠扬的萧声却缓缓地升起,宛若明月涌出了大海。
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不似笛声的凄厉哀婉,玉萧声更显悠长和空旷,尽挹西江,细斟北斗,万象为宾客。天地之灵气似乎被平缓的萧声的萧声牵引,环绕在那月下吹萧的白衣男子身上。溶溶月色下,他的头发,衣衫似乎都染成了月白,整个人仿佛走在柔和的光中。
仿佛菩提树下的第一次初见,空明,宁静。月色下且吹且行的白衣男子,像一只凤凰,昂首却忧伤地走过满目疮痍的土地上。走得很慢,如云卷云舒,如花开花落。
平静宛如水面的萧声,令人隐隐约约想起一些被遗忘了的美好事物。譬如夏日的午后,茉莉花又抽出了新的蓓蕾,幽香满庭。
亡灵们也痛苦地抱着丑陋的脑袋,那被几近被尸虫吞噬的大脑似乎正在拼命地回想前世美好的回忆,那些只要拥有一点点,就可以温暖整个余生的、温暖的回忆。
一切都静了下来,彻底地寂静。死寂。
而在与世隔绝的黑暗的牢房里,萧声却微乎其微,不可听闻。
狱卒们在听到鼓声之时便已经一窝蜂地跑了出去,清泗却转回来先替萧木斩断了穿透他琵琶骨,因为这一转身,跑出去的狱卒中有个有心人顺手关上了牢房的开关,随着轰然一声,清泗和萧木就完全于上面隔绝开来。
一想到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连续两次救了自己的性命,萧木又感激又羞愧,一心想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可是立即牵动了背上的疼处,只有仗者一张老脸定气打坐。琵琶骨虽然尽废了他的武功,但是内功却无法废除,一点一点地聚气,还可以暂时得到复原。
他这一生,最引以为豪的便是这身浑厚内力。
清泗也不理他,只是拿着唯一的火折子重新走入了凤溦涯呆过的牢房,顺手关上了牢门。牢门吱呀吱呀地关上时,萧木突然感到揪心的痛。看过去,站在牢房里看着壁上刻字的少年,感觉像是一只幽闭在笼子的白鸟。
他突然想起关于这个少年的身世了,如果传闻没有错,那一定是他了。传说那个清誉有加的‘天下谁人不识君’的凤谷翾有个私生子。他的娘亲是凤府的一个姓阮的丫鬟,不管是在她生前还是死后,母子俩从来得到应有的待遇,依然是睡在柴房里干着下等佣人的粗活。
“我好像听到洞萧声了,”清泗忽然道,“以前听一个人吹过好多次,但是现在大抵都忘记了。”
萧木凝神细听,内力深厚如他,听到的也只是牢房里一老一少的呼吸声,当下只当他产生了幻听。
“萧前辈,这里好闷,要不要听故事?”清泗仿佛在自言自语,萧木点点头,运气回体。虽然全身酸痛,但还是踉跄地向清泗坐在的牢房走去,此时火折子的光已经很暗了,但是地上散落得像星星的一样的粉末却反射出暗淡的光芒。正是凤溦涯和阮清泗各自拥有的玉碎成的粉末混在了一起。
蓝中有青,青中有蓝,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
“这是爹小时候送给我们的玉,”他回头看了一眼,微微一笑,“蓝色的叫冷玉,青色的叫暖玉,爹爹说,我们两个要像这两块玉一样,永永远远保持美好的品行,永永远远在一起,相亲相爱。”
而地上的玉却已经碎成了千片万片。
“你为什么要捏碎你爹留给你的玉。”萧木叹息了一声,冷暖双玉可谓是天下珍奇,却被溦涯和清泗就这样轻意碾成了齑粉掉入污泥之中,显然与当日凤谷翾的期望相差甚远。
“他无情,我更无义,他敢摔,我怎么不敢了!”清泗抱紧了双臂,语气却渐渐柔和了下来,“冷玉很冷,洒在烂泥上孤零零地没有一个人去理睬它,青玉很暖,它也变成这样子陪它,冷玉就不会感到冷了,也不会感到孤独了,那么就可以永永远远地在一起,谁也不离开谁。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冷暖双玉天生就是一对。”
萧木讪讪抬头去看壁上的字,虽然光线越来越昏暗,但壁上的字迹依然清晰可见,飘若浮云,矫若游龙。
他不由赞叹道:“好字!”清泗不语,萧木眯着眼睛继续看去,却看见上面刻满了人名。几乎都是姓凤,隐约是家谱,可一遍扫下来,似乎就独独少了清泗。
清泗本来是深深把头埋入双臂中的,此刻却突然跳了起来,长剑“嗡”地发出一声轻鸣,映亮了少年略显不甘的脸。“刷刷刷”几下,当下就在石壁上刻起字来。
清泗的字和他哥哥的字很容易区分。等他再次颓然坐下来的时候,他看见凤溦涯亲手刻的图上多了几个歪歪斜斜的字。
凤溦涯,凤清泗。
凤溦涯,凤清泗……
在往上看,凤谷翾的旁边还刻了一个阮芷,刻得却比自己的名字端庄工整一些。
萧木犹豫了片刻,低声说:“凤公子。”
清泗回眸浅浅一笑,火折子在他的指尖燃尽,化成了灰烬簌簌地落了下来,他脸上的表情也随着火光的退去而变得不可捉摸:“我姓阮。不是公子。”
“呃……阮少侠,萧某自信可以用内力撞开这些机关,我们还是快出去吧。”萧木指了指被堵得严严实实的出口,两袖鼓了起来。阮清泗道:“跟前辈在一起就是好,怎么都不会困住的。”但是那袭白衣却一动不动。
萧木默然站在一侧,不去催他。但阮清泗却很快就站了起来,在牢房里走了几步。刚要出来时,他好像发现了什么,突然扑倒在地,萧木以为他出了事,几步赶上。牢房里没有光,只能听见一个人将铺在地上的茅草都推到一侧,慌乱地在地上摸索着什么。
“前辈,快来帮我看看这是什么字?”清泗急道。
萧木依言摸向地板,感到地板上凹凸不齐,原来凤溦涯在地板下也刻了字,后来却被铲去了,只留下一片坑坑洼洼。清泗摸了片刻,手指突然在一个地方停住了,嘴里默默念叨着,仿佛不敢确定。
箫木向那块铲得不是很彻底的地面摸去,摸来摸去却只摸得到两个较完整的字,单单是这两个字,他的脸色就刷地白了起来:“他跟魍魉谷什么关系?!”
清泗的语气平静得像一湾死水:“不管怎么样,如果他真的练了……那他也就真成了聋子瞎子哑巴——走罢!”
但是萧木反手扣住了他的手,语气异样地低沉:“慢着!”
地上的两个字深深的嵌入他的指腹。
九涵。
臭名昭著的魍魉谷里失传已久的法术九涵。自从几十年前魍魉谷主厉九涵用这种法术血洗云酩之后,这种法术成为了江湖中的不传之秘。
施展之时日月无光,诸神寂灭——
“四方风云,暂听我谴!魍魉蛊神,受我招来!”
白衣男子一边吹萧,一边朝夜色中的清城山走去。
空灵曼妙的萧声仿佛让世间万物都沉寂了下来。人们站在原地动弹不得,目光齐齐投向那个颀长的背影。
地上唯一活动着的只有那些已经腐朽了的亡灵,他们匍匐着向白衣男子集拢,好像是在奔赴一场盛大的集会。月华渐渐收敛,直至最后完全消失,然而男子的白衣在黑夜中却清晰可见,好像用月华染成一般。不多时,就连天上的星星也逐渐黯淡下来。而男子衣上发出的白光却照亮在就近的土地,像一盏指路的灯,人们看上一眼,就不想移开目光。
“你不要告诉我,所有这一切都是凤溦涯策划的,”萧木厉声道,“他自愿坐牢就是为了练这个!”
清泗一句话生生顶了回来:“我跟他不熟。问我做什么!”
但是他却补充了一句:“但我相信他,他不是厉九涵,不会把四方的亡灵聚集起来享受杀人。”
“他若是练成了九涵之术,你可知道后果。”萧木冷冷道,“修行这种邪术极其容易走火入魔,随时都可能成为废人,从此万劫不复。”
“我倒希望他练成了,”清泗淡淡道,“失败了,会很痛苦。”
“你——”
“你罗嗦完没有,”清泗突然提高了声调,“你在下面瞎猜有什么用,我看八成是凤溦涯太过自负,以为天下无敌了,就找了一门最难的功夫来消遣。嘿嘿,他最好练到走火入魔,痛不欲生,全身残废,到了最后我可就比他厉害了!他最好就是一辈子受人照顾,动弹不得,嘻……拔光了毛的落地凤凰,只能拿来煮了吃了——你还不快点,要闷死我啊?”
萧木愣住了,心中却终于把一个结论定了:阮清泗已经人格分裂了好多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