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有长庚》云韶杳

3、风传暮声，月照孤影

　　随着号角，长庚城的城门披着夕阳温和却苍白的色泽，本应缓缓的关闭。而此刻的纵队长却愕然地望着远处驰来的无主的马车。那辆摇摇晃晃的马车起初是一个黑点，然后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那匹瘦骨嶙峋的马起初是小跑，然后越来越慢，越来越沉重。

　　夕阳披落了他们一身血的色泽。

　　无风，空气温暖而干燥。但纵队长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恐惧像上空蠢蠢欲动着的乌鸦一样盘旋在心头。他突然大声道：“关城门！快关城门！快！”

　　城门应声缓缓拉上，发出沉重的叹息声。远处的马车微微加快了速度，但是脚步竟像铅块一样沉重。最后，一步、两步、三步。马绝望地发出最后一声嘶喊，哀转久绝。它消瘦的身子在残阳中轰然倒下。

　　纵队长扑到墙头一望，只看见马倒在地上，乌溜溜的眼睛被夕阳镀地像两颗玻璃球。

　　夜寂静，寒声碎。

　　“凤兮凤兮，来何所图？”

　　恩？有人在吟诗？萧木抬起头，脊梁上顿时火辣一片，好像有人在上面泼了一桶煮沸的油。咳嗽了几声，嘴巴里全是血腥味。

　　铁链随着他的动作哗啦啦地响了起来，发出毛骨悚然的咯哒声，好像有人在嘎嘎怪笑。他很快知道，那根铁链已经把他整个琵琶骨都穿透了。他半生枭雄，此刻也不肯放低身段，硬是咬破了嘴唇也不发出声响。

　　漆黑一片，连一寸光芒也不透。只有寒冷潮湿的地面，还有数不胜数的跳蚤和虱子——这里应该是长庚最深的牢房了吧。

　　听着地底深处各种妖魔鬼怪的呼吸声，心中反而平静下来。

　　躺着躺着，他感到有人在地上走动的声音，声音虽然级轻，但是贴着地板却听得格外清晰。他微微吃了一惊，关在最低层的，除了被穿了琵琶骨钉在地板上的囚犯，还有什么人可以如此自由的走动？若是狱卒，他们会点灯。

　　那人从这头踱到那头，又从这头踱到那头，然后轻轻一叹，甚是寂寞萧索。

　　“一百、二百、三百、三百五十六，”那人声音极低，饶是萧木内力深厚才听得到零星的片断，“……是时候了。”

　　然后铁门轻轻地晃了晃，吱吱嘎嘎的声音响了起来，直刺人耳。那个人轻轻地推门，掩门，竟然是气定神闲地走了出去，一边轻轻地吟道：

　　“梧则峄阳之珍木，凤则丹穴之灵雏。”

　　听那个人的语气，好像牢房是他家可以饮诗作对的后花园，他吟的那几句，似乎是王勃《寒梧栖凤赋》里的句子：

　　凤兮凤兮……

　　隔篁竹，闻水声，如鸣佩环。

　　水边的美人掬水洗了洗脸，深蓝色的潭水泛起了细碎的涟漪，将水面上那张绝世的容颜碎成了千片万片。

　　水珠顺着她优美的颈项滑落，在月光的浸润下宛若鲛人泣珠，美丽不可方物。她的眼睛深处有一抹淡淡的深蓝，在月光下同样瞧得很是凄清。身上的白衣溅满了鲜血，她不想洗，亦洗不去。幽幽长叹一声，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

　　一人，独影。

　　邀月，可成三人。

　　她仿佛在这长庚城内的清城山下等待什么，等得无聊了，用削葱般的手指蘸了蘸潭水，一笔一画地在地上写字。

　　一字一划的写下来，这些都是她念兹在兹的人的名字，嘴角也微微地随之扬起落下。每一个名字后面都代表了一个故事，任那故事背后是苦涩也好甜蜜也罢。

　　她写字的时候，陆陆续续有一些人向她走来，默默地在她身边围成一个圈，静静地看着她。

　　女子写完最后一个字是指尖已经磨破，渗出细细的血来。她长舒了一口气，抬起头来，月光洒满了她幸福微笑着的脸：“爹、娘、大师兄、二师兄……”她轻轻牵过着那些人的手，把那些手放在她脸上慢慢的抚摩着。他们只是静静地站着，任由她摆布。

　　……手心，是冷的。

　　冷彻心扉。

　　她依然笑着，嘴角沁出细细的血来，却像是白玉上的一抹红丝，竟添了一分惊艳。她用力地握住他们的手，吃力地站起来：“他说要让我变成世界上最美的女人，但是，这张最美的脸，你们却不认得……”她落寞地转过身，向暗夜中的清城山走去，系在腰边的一支玉竹笛随着她腰肢的扭动而一上一下的摆动，“爸爸，妈妈，我们回家好不好。”

　　步步生莲。

　　女子黑夜中的背影像极了观音，只是，观音身上不应该有血。

　　那些人都沉默地跟着她，在弯弯曲曲的羊肠小路上逶迤而行，宛如朝圣的旅人。

　　不多时，清越的笛声从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轻轻地飘了出来，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萧木不知道昏过去多久，牢房的门又吱呀呀地打开了，刺耳的声音让他的精神为之一振。

　　来者没有点灯，似乎拖着一物，轻手轻脚地在黑暗中行走。萧木只道是那个开了牢门自己出去的犯人悠游之后竟又回来，心中不觉来气：你本事高，来去自如，不用在老子面前显摆！想吓他一吓，便瓮声瓮气学着他的口气道：“凤兮凤兮，来何所图？”

　　黑暗中的脚步声顿了顿，那人轻声脱口：“哥？”

　　敢情跟出去的那个不是同一个人？这长庚的牢房真的是……牢房吗？里面的人可以出去，外面的人可以进来……唯独他动弹不得！

　　他越想越憋气，道：“臭小子过来！”

　　那人嘿了一声，不知道是失望还是恼火，但是牢房内却渐渐明亮起来，萧木闭上眼睛适应了突如其来的光亮后，睁开眼，却看见一张清秀的脸举着火折站在他面前，低声问：“前辈，关在这里的人呢？”

　　“阮……清泗？”萧木认出是那个前夜阻止他掐死自己的少年，吃了一惊，回过神来道，“他走了，刚才就走了。”

　　“怎么可能？”阮清泗显出夸张的表情，“他有我那么厉害么？喂——”他捅了捅身旁一物，“你不是说他虚弱得要命吗？难不成你这个牢房比他还虚弱？”

　　火折到处，映亮了一张充满了恐惧的汗津津的脸——居然是一个狱卒！

　　这个人来劫狱，还要搭上一个狱卒！萧木只能无语。

　　那个狱卒用无奈到底的声音说：“真的！真的！我印象很清楚，他是瞎子、是聋子、是哑巴……”阮清泗将脸几乎贴了上去，长长的眼睫毛几乎碰到了对方的脸，“虽然我很欢喜听你说他是个瞎子聋子哑巴，但是你胆敢骗我，我马上叫你变成瞎子聋子哑巴……”

　　“真的，他想逃过，但是被……捉住过。他也、也许真的很强，当时我们照例巡查，却发现他把牢房的铁链锯、锯开了……”狱卒结结巴巴道，连萧木都觉得他可怜。

　　“胡说，”阮清泗瞪了他一眼，“……他用什么锯的？”

　　“他……有一块玉石，但不知怎么带进来的。”狱卒小心翼翼道。

　　“恩？”清泗的脸突然温和下来，从袖中拿出一块椭圆的青玉，在他面前晃了晃，碧光跳跃，“像这块一样？……但是颜色是水蓝色的，对么？”

　　狱卒小鸡啄米地点点头。清泗笑眯眯地望着他：“你继续。”

　　“他就是用这个锯的，玉屑撒在铁柱旁边亮晶晶的……”

　　“恩，他就是用这个锯的，”他依旧笑得柔情似水，但两人都感到一股寒意袭来，“……全锯成玉屑了，然后呢？”狱卒惨叫了一声，额头上被青玉生生摁出一个红通通圆印来，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全出来了：“大爷！祖师爷爷！他就用那块玉锯了几天几夜，出来的时候整个人都在发烧，还可以强撑着躲开我们巡视，单枪匹马走到天井去……但到了那里他就不走了……”

　　“发烧晕过去了？”清泗关切地问，长长的睫毛盛满了烛光，显得旖旎别致，“还有没有更窝囊点的？见到前方戒备森严，所以吓晕了？吓死了？吓得投胎去了？”

　　萧木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在这种随时都可能发现的情况下清泗还有心情胡搅蛮缠，真是不可思议。但仔细想来，他若是背负着悲伤和仇恨度过一生，倒不如博取生前一刻的欢笑。

　　“没有，他走到一半，又自己走了回来，”狱卒一本正经地说，“我们那班兄弟看到他去而复返，全部吓傻了。眼睁睁地看他一个人走回牢房，又把自己锁了起来。当然，这件事我们谁都没提，只是又加了几重纯铁大锁，否则我们小命……那个他回来以后倒躺在地上晕了一个星期，仵作差点想报他瘐毙，装得真他妈太像了。好险县太爷留了一手，没让他趁机装死逃了出来。但是他醒来的时候，已经瞎了，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