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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白衣观音,三世琉璃,柳枝枯净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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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星寥落。
长庚城门缓慢地放下时,一辆转载着货物的马队因为抢先入城而被城墙上的士兵连声呵斥。
横队长觉得骂够后,眼光瞟到了 “货物”上——那是个一人高的箱子,封条已被撕开,箱上伤痕累累,溅满了暗红色的液体。随行的几个镖师衣衫褴褛,神情憔悴,像是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似的。他心念一动,知此事非同小可,大踏步走了下来。
“……快放我们进去吧,”镖师恳求道,“知县大人的东西到了!——我们死了几十个弟兄,但还是到了!”话到最后竟成哽咽。
“什么东西?”横队长粗声粗气,“一大清早!打开箱子——”他斥道。
镖师立刻扑身而上:“万万不可!万万不可!”
横队长心中一股无明火窜起,一拳把他抡到一边,一手就要开箱。
而箱门却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了。
那一刻,仿佛有圣洁的光华倾泻而出,照亮了城门,与天空中渐渐升起的启明星遥遥呼应。清晨的凉风席地而来,一角白色的衣裙掀了出来。
众镖师立刻默契地闭上了眼睛,扑倒在地,不住地磕头认罪:“饶命,观世音菩萨饶命!我等保护不力——”
箱中的光线甚是昏暗,只看得出有一个人站在箱内,像是一个活人。横队长愣住了:“观世音……菩萨?”却不由自主地向前走了一步。
“竖子无礼!”镖师大喝,“跪下!不得再前进一步——”
那伤痕累累的箱子突然发出了鏦鏦铮铮,金铁皆鸣的声音,“啪”的一声,整个箱子突然裂了开来,木板四下倒去,木板的内侧竟然嵌着坚硬贵重的金银白铁,裂开一瞬金光乱射,不可逼视。金银的光辉使裂开的箱子宛若一朵金莲徐徐展开,在天色黑白交际的一瞬间如神坻降临。中间站立的人杨枝玉露,白袂纷飞。
“恕罪!恕罪!”横队长只看了一眼就扑地而跪,不敢多看一眼。城墙上的士兵遥遥看见了那个白色的人影,均是目瞪口呆。
“这这这这这——”
“菩萨!菩萨!”只听一声狂呼,一个身着官服的人倒履而来,热泪盈眶,“天可怜!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
此欣喜若狂的人不是来不及等待而亲自前来恭迎的长庚知县李歆还是何人?他露出像孩童一般的笑容,奔到前面立即磕了三个头,老泪纵横,一颗心总算重重落下。第三个头磕完,他不经意抬头看到了那站立在料峭晨风中的白衣观音,整个身子像是突然被冻结了,几欲晕倒。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不是因为那瓶中随风摇摆的翠绿的枝条,也不是因为观世音脸上气定神闲却悲悯天下的表情,而是因为他那惊为天人的容貌!那容颜比天山上盛开的雪莲还要纯洁,比天空上闪烁的群星还要明亮,凌驾于山川之上,徘徊在日月之间。
空潭泻春,古镜照神。行神如空,行气如虹,巫峡千寻,走云连风。
而这座比飞天壁画上还要高贵典雅的观世音雕像,白玉雕成的玉体溅满了鲜血!
“菩萨?”只听一声冷笑,在肃穆的城门口极为刺耳。众人愤怒地向前望去,只见敞开的城门口摇摇晃晃地走来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斜睥着那尊观世音的雕像。他身上亦是血肉模糊,浓浓的血腥味扑鼻而来,一扬剑眉,他抬头看到了溅血的神像,笑嘻嘻地走近,“咦?菩萨也可以杀人吗?”
“萧木,你莫得放肆!”队长认出此人,脱口而出。
来者正是当今的武林盟主,赫赫有名的“无边落木”萧木。而他此刻状似癫痫,与平日里的冷静镇定大相径庭。队长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腰中的剑铮地一声就要拔出。然而一只大手立即把剑按了回去,队长吃了一惊,正对上萧木那张老态龙钟的脸。萧木不知何时欺身而入,众人只见他身形如鬼如魅,心中又是钦佩又是恐惧。
李歆怎料得生出这许多变故,只觉得一片天旋地转。他素闻萧木“十步一人,千里不留行”的威名,本就惧怕染上江湖的事事非非,此情此景,心中当然已是怕到了极点。而众人投鼠忌器,竟没有一个人主动上前阻拦。
萧木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观世音在上,不可兵刃相向。”
他不再理会队长,大喇喇地转过身,眯起眼睛仰看着白玉翡翠莲花座上的雕像:“观世音、光世音!一呼可至的救苦救难之光!上天给于你杨枝玉露,为何这人间还有如此多的苦难哀伤!你为什么站着比我高,你不过是一块铁心肠的石头,温热的血洒在你的脸上,你连眉头都不皱!啊,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你的杨柳枯萎了吗?蛀虫已经开始蚕食那弱不禁风的柳条了吗?苍天在上!成千上万的孤魂野鬼将要聚集于此,进行疯狂的复仇!你——还是无动于衷么?!”
“住口!疯子!”一个镖师再也忍不住,向萧木扑了上来。但被萧木一指弹开,登时点倒,萧木喃喃道:“唉,我的女儿阿曼,和我未来的女婿已经为此双双丧命,你却仍然骄傲地昂起你的头,不肯为悲惨的即将到来的苍生浩劫流下一滴泪水么?”
他缓缓地低下头,仿佛失去了支柱般扑倒在地。
“叮咚”作响,一滴冰凉的液体落在老人的脸上,老人兀自发怔,竟没有知觉。直到周围响起了众人的讶异之声,他才感到脸上的凉意,愕然抬头。
只见观世音溅满鲜血的脸上,凭空多了一条泪痕。那道泪痕冲去了血污,与周围的鲜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只要是明眼人,就不会不相信他的眼睛,这泪水确实是这座从白玉雕像的微垂的眼睛里滴落的。
观音堕泪。
萧木瞪大了眼睛,吃惊地打量着这座白玉雕像,突然间,像是发现了什么似的,满是皱纹的脸上显示出他内心的极大恐惧,极慢极慢地蹙缩起来。
“你!——是你!”他突然大喝一声,跳了开来。其时日于东方喷薄而出,烟霞满天。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在观世音后形成一个瑰丽无比的背景。无法抵挡的光明冲破了黑暗最后桎梏,投在观世音脸上的光由背光转向通明,将观世音的面容映得分外鲜明。
“快抓住这个疯子!”李歆终于发出声音来,颤抖的手指往萧木那边一指,随即垂下。
“附在我女儿身上的万恶的魂灵!你什么时候伪装成了至高无上的观世音菩萨!还要假借他的名义滴落你饱含讥讽的泪水!”几个士兵已经抓住了他的衣领,但他箕踞而骂,几个人竟拉他不动,“难怪我们上天入地也找你不到!原来假丑恶化成了真善美!苍天啊——你还要害多少人!多少人!还阿曼的命来,还阿普的命来!我要——”一个士兵从后掐住了他的脖子,他的面部又红变紫,至而黑,“我——要——掐——死——你……啊!”他张开双手,背后空门大开,似乎真的想跃上莲花座掐住石像的脖子,“掐……掐——咳咳……”队长一剑向他心口刺去,他顿了顿,“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径直溅到观世音玉像外披的衣衫上,殷红的鲜血宛若红莲业火般在那冰绡似的织物上绽放开来。
“咳咳……迎回来的……哪里是什么观音……分明是……地狱里……”话未说完,头破血流的老人俨然昏死过去。
“罪过!罪过!”李歆不知什么时候恢复了他公堂上的气势,几步抢上,扬手就给了队长一个耳刮子,“胆敢在观世音前杀人?快,”他低声吩咐道,“把他扔到长庚埋得最深的牢房里,待我拷打审问。若他在此之前死了,就拿去喂狗!”
横队长唯唯点头,双手几乎握不住刀柄。他拖着昏死的萧木从人群让开的道路上匆匆离开,看那姿势,倒好像逃命。
“南无普陀琉璃世界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李歆冷汗长流,颤巍巍地跪了下来,深深叩头。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围观的百姓和站岗的士兵纷纷跪了下来,虔诚地向神像跪拜,庄重而肃穆。玉像立于莲花座上,却仿佛凌驾万民的帝王。
万民跪拜中,只有一个人冷冷的靠着墙角斜睨着。他仔细地打量着玉像,直到知县必恭必敬地迎着玉像进入观音庙,消失在人头攒动中时,他才微微动了动眼睫毛,嘴边勾起一个好看的,值得玩味的微笑:
“演技真好啊……厉。”
自从清明节后,掐指一算已经有三个月了吧。
李歆呷了一口雨前龙井,悠然自得。他沐浴方罢,艾草的香气还未散尽,已是一身新衣坐在客厅里。几个时辰以前,他是如此的焦虑不安,辗转反侧,现在却仿佛吃了仙丹,神态安然,飘飘欲仙。
还需要他担忧什么呢?就连至今仍然杳无音讯的独子李裕,他也不再放在心上。他眼角的皱纹正一圈一圈地松开:那几个镇南镖局的废物到底没有误事,终于把他从遥远的天山请来了。这个宝贝连皇帝都不知道哩,但他终于还是要呈上去的,他皱了皱眉,不过在此之前,在他呈上菩萨谋求富贵荣华之时,自己还是……嘿嘿。
那个玉像……他打了个哆嗦,却不觉痴了,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美的菩萨,那个雕玉像的云崖子真是有意思,把菩萨雕得像活的一样,要是活的多好,他叹息一声,又念叨了一声罪过,但翻来覆去,脑海中尽是观世音矫矫不群地容颜。
跋涉千里将他请下万年冰封的天山,已经是五年前的事情了。如今长庚城里疫病蔓延,人心惶惶,不能不说它来得恰是时候,李歆笑笑,今年的业绩又该……不禁喜上眉梢。单他又想到一直困扰他的长庚城现状,心头又像给泼了一舀冷水。李歆蹙起了眉头,从清明到现在发生的一切怪事,难道都是鬼魂报复所为吗?
——一到半夜,长庚城里就狗吠不止,被风从就近的丛林里吹来的哭泣声也凄切可闻,朔望之际,最是满月出于东山之上时,长庚城内的小儿一齐啼哭,经久不绝,城中发生的命案也曲折离奇,荒诞恐怖至极,兄弟相残、父子相食,无所不有。长庚城更是出现了许多不怀好意的陌生的面孔,他们衣衫褴褛,步履匆匆,行踪飘忽,旁人看不清他们的眼白。唯一看过的已经疯了,并且已经死了,他说那些人是没有眼白的。
多思无益,他颤巍巍地起身,命人备轿。
“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他喃喃道,心中却想着这一功一过,今天的业绩该如何是好?
“没用的废物!蠢才!”李歆狂怒地踢了佣人一脚,却连忙抱脚跳开,“哎哟,痛死我了——废物!拖下去打板子!”
“老爷,不是我的错……而是、而是这个玉像……太邪——”那人本欲脱口“邪门”二字,却生生憋了下去,“太有灵气了,一般人根本近身不得!听那些抬观音的人说,那观音在抬的途中重量是越来越轻,根本……根本就不像是……”
“什么借口!荒谬至极!”李歆骂道,“难道就让菩萨一身是血站在庙堂之中吗?亏你们想得出来!你看着庙外有了多少闻讯而来的百姓,他们都说本官为了贪图——罢了!你倒说个怎么近不得?”
“每……每当小人走入他三尺的范围内,就神志不清,动弹不得,我也说、说不上来,”佣人心有余悸道,“……他的目光…………可以杀人!”
“明明是你自个儿偷懒。”李歆道,恭恭敬敬地走入内堂,在蒲团上虔诚地叩拜。第二个头磕下去还没有抬起来时,他感到有一只无形的手把他的颈项死死地摁倒在地,那手的主人想让他当场丧命!他面如土色,想大声疾呼,却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吓得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心中尽想着那个疯子最后说的那句话。
……你们迎回来的……哪里是什么观音……分明是……地狱里……——的什么?
他心中大喊:“吾命休矣!”生死之际,他的身体本能地涌出一股热气,从涌泉至百会直冲而上,头脑胀痛到了极点,却“啊”一声喊了出来,凄厉至极,宛如厉鬼夜嚎。
一声喊出来,气息顿觉舒畅,他扑倒在洒满汗水的地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等到外面的小厮闻声冲了进来,把嗅盐放在他的鼻下,他才缓缓回过神来,醒悟刚才自己在鬼门关转了一圈。
他惊魂甫定,却听那个抱着他的小厮大叫一声,“砰”地一声把他放了下来,他的脑袋在硬邦邦的地板上着实撞了一下,刚想破口大骂,却听见“咯哒”的一声,竟是那小厮逃出门时顺手把门锁上了。一时四下万籁俱静。
静得可怕。
“滴答、滴答、滴答。”
他屏住呼吸,手脚一下从极热变到极冷,索性闭上眼睛,不敢再多看一秒。
“滴答、滴答、滴——答。”
他脸上的肌肉一紧,感到温热的液体滴落到他的脸上,顺着他的耳根淌下。他微微睁开眼,没想到眼前正对着高高在上的白衣观音,随即骇得眼珠子几乎崩将出来。
血、是血,是血滴落在他的脸上,是观音体内渗出的血滴落在他的脸上。
观音的四肢都开始不约而同地冒出血来,他这样一个圣洁高贵的形象便仿佛是从地狱的熔岩血海中冒出的。最为可怖的是观音的脸,那天灵盖上流出的妖艳的鲜血把他整个用白玉雕成的脸染成了红色,看到这张满是血的脸,你绝对不会再想到用任何美的词语来形容它——这俨然已是一张魔的面孔。
难道,今天早上看到的白衣观音上的血……不是溅上去的,而是……观音自己的血?
他来不及多想,却看见观音的眼睫毛动了动,睫毛下的眼珠在转动。那眼眸中竟有一缕黑得发蓝的色泽,那样幽邃近于纯黑的蓝在日光下不易发现,但是在这昏暗的内堂里,兼之满脸鲜血的对比,那深蓝就宛如孤星一样在观音的眸子里闪烁,让人感到,那几近黑色的眼眸之中,还有一双蓝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你,让你全身都坠入冰窟窿里。
李歆脑袋被坚硬的地板撞击的地方突突地痛起来,像一把锥子一样直刺进脑中,他倒是恨不得立马昏过去。在他即将昏迷的那一刹那,他隐约看到观音像动了起来,那张被血浸透的脸愈来愈大,隐约是朝他扑来。若是他最后一丝直觉没有错的话,那么便是那观音正向他缓缓倒下——这玉像少说也有几百斤啊……
整个内堂里鲜血横流,宛若炼狱,遍地似乎绽满了冥界的红莲,李歆喃喃道:“白衣的观音……怎么便成了红衣……红衣上,有怎么会开满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