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丝链》潘子叶

48、变故（七）

　　自从栗敏家里装了电话，这么多年一直与林谦保持着每天两个电话的习惯，一来是报平安，二来夫妻间聊聊天、解解闷。可今天晚饭过后，栗敏与孟孟直到散步上楼也没接到过林谦的电话。这周，林谦回西安参加校庆，估计正忙着与老同学推杯换盏，因此栗敏也就没打过去叨扰林谦。
　　直至午夜之后，栗敏已经睡下，家里的座机电话才突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是林谦支支吾吾的声音，仿佛在哭，又仿佛是哭过之后睡着的喃喃自语：“俺爷死了……可是，上次回去还好好的，这才多长时间啊，一个大活人说没就没了……”
　　栗敏睡得迷迷糊糊，听到这里，也一下子清醒过来。孟孟看到妈妈一动不动地拿着电话，嘴里还说着：“少喝点儿酒……你慢慢说……”
　　孟孟问：“妈妈，是爸爸吗？”
　　栗敏拍拍女儿，示意她先不要说话，孟孟看妈妈半张着嘴，眼珠一转不转地盯着一个方向。而电话那边的情况，孟孟也听不出什么来，于是便又躺下了，还用手挡住眼睛，算是遮蔽了些许床头灯的光亮，一会儿又呼呼地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栗敏一边准备早饭，一边对女儿说说着：“孟孟，你爸昨天晚上喝多了酒，在电话里说你太爷爷去世了……你爸心里难受，还一个人在宾馆住着，真怕他出个什么事儿……”
　　孟孟清楚地记得，那年太姥姥过世，妈妈在家捧着电话听筒给科室领导请假回家时泪流满面的样子。那时孟孟年龄倒不算小，但依然不懂得死亡之于母亲的难过，特别是母亲常常挂在嘴边的人，突有一天变得无声无息，不会动弹，你问她话，她像没听到一般，你为她烧了汤、炒了菜，她一口也吃不得，这样的感受，孟孟还不明白。
　　不知道爸爸现在是不是也如母亲当年那般无法自已。
　　当年，老栗头的娘出殡，栗敏跪在坟前，天阴下雨，一身泥巴，谁也扶不起来。孟孟虽没见到这样的场景，可曾听爸爸说起过，说妈妈在老家没有一点儿文雅样子，叫人看了笑话。而如今，林德海突然归西，孟孟看妈妈不过是皱着眉头不肯多说什么，说伤心倒也不是。
　　后来，林谦独自回了林寨参加爷爷的丧事，栗敏说医院最近忙得很，实在是难请假。
　　林谦说：“家里乱成一团，不回来也好，免得看笑话。”
　　后来过了几天，栗敏给林静打了电话，这才知道是珊翠姑把林老四家的张新娣打得住了院。在林德海摔伤后、林家兄弟第一次碰面那天，珊翠本来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可临走前家有急事儿，儿媳留珊翠在家帮衬两天。随后，珊翠向林老四打听爹的情况，可林老四说：“没什么严重的，爹躺几天就能好利索。”珊翠这才放心，说晚些时候再去。
　　办白事儿那天早上，林老四找了戏班、响器队来送葬，一路上呜呜泱泱一大群人，披麻戴孝，哭喊声冲天。大家各有各的分工，张新娣负责招待宾客，收收“慰问金”、给大家烧水倒茶喝，而刘慧香负责给张新娣搭把手。
　　这时，响器队管事的那个人不知怎么找到了刘慧香，说林老三又加了四个吹唢呐的师傅，得再加四百块钱。
　　刘慧香瞟了一眼张新娣，说：“这四百块钱要不就从份子里出吧……”可张新娣不依，说：“不是说好了嘛，戏班子的钱俺家出，响器队的钱你家出！”然后，张新娣就冲那个来收钱的人说：“这个钱你只管找她要就行，我不管这个！”
　　刘慧香不好意思地瞅着张新娣和她手里捏着的钱说：“才四百块钱，又不多，谁家出不都一样嘛……再说了，你这不是已经收了这么多钱了，早晚不都得分给……”
　　张新娣继续数钱，抬头看了一眼刘慧香，又低下头去，说：“这个月是俺家管咱爹，咱爹就算是到阎王那儿报道去了，也是俺这边要操心的事儿，钱你就别想了！再说响器队也花不了你几个钱！就这点儿血你还不想放？”
　　刘慧香恍然大悟，原来张新娣是要独吞！当初说好的一人一半，这会儿就不作数了？！于是，刘慧香猛地从张新娣手里拽出几张人民币塞给那个响器队的管事人，说：“给你，结清了。”
　　张新娣也没料到刘慧香竟然硬抢，一把拽住她的手说：“啥意思，你还抢？”
　　“我就是抢了！你也把话说清楚，这钱你是不是要私拿？咱爹摔着腿该掏钱治病的时候，你咋不说话？该收钱的时候，你倒挺利索！”
　　张新娣反驳说：“谁不管了？我当初可是说了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这只能算俺运气好，恁运气差！咱爹病着的时候轮你家照顾，谁知道却死在俺家了！”
　　“分钱这好事儿你咋不让让，就知道那会儿把老头子往外推！要不是你硬要把咱爹推给大哥、二哥，咱爹也不会这么多天吃不上饭活活饿死吧！”
　　张新娣惊慌失措地朝四周看看，说：“你疯了！你别乱讲！谁不让他吃饭了！”
　　突然，谁也不防备珊翠从屋里跑了出来，抓住张新娣的头发就开始疯狂地抖擞着。张新娣吱哇乱叫一通，前面的队伍也停下回头看了看，只见珊翠拽着张新娣，刘慧香拽着珊翠，三个人撕扯不清。
　　林老四在队伍的最前面，眼看着张新娣要吃亏，便赶忙从队伍里跑回来帮忙。可一边是亲妹妹，一边是自家婆娘，林老四不知该如何下手。他从路边随手抄起根细长的树枝，在妹子珊翠面前比划着说：“珊翠，别打了！你就不怕咱爹死不瞑目！闹什么闹！”
　　珊翠本来心里就窝火，刚才又瞧见两位嫂嫂算计着老爹的那点儿身后钱，心里着实不痛快，而四哥又是个不辨是非的家伙，心里更是凉冰冰的。珊翠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反而用脚狠狠踹了林老四的大腿，骂道：“四哥！我问你！咱爹不是摔着腿了吗？咋说不中可就不中了……”
　　珊翠说着说着就想掉泪，正要用手去抹眼睛，张新娣便抽空挣脱了出来。
　　林老四扯着张新娣的袖子，说：“咋回事儿啊！你都跟珊翠说啥了？！”若是真的打架，珊翠和张新娣也是半斤八两，大概是张新娣自觉理亏，手上就没有气力，而林老四估计也是知道些什么，又怕秘密泄露，这会儿即使被珊翠踹了一脚，也不敢太横。
　　珊翠看张新娣挣脱后呜呜地抱着头哭，自己也蹲了下来，之后又坐到了地上。
　　林老四说：“珊翠，你是不是怪哥没跟你说实话？那时候我跟你说咱爹没事儿，不是怕你担心嘛！你人在西安，这回来一趟多不容易！你打电话那天，咱大哥大嫂也刚回来，一屋子的人，都发愁着咱爹这病，我让你回来，可不是又要添乱嘛！唉……”
　　珊翠气得厉害，从地上抓起一把土就朝林老四撒了过去，说：“哥！你要还是我哥，就跟我说实话！咱爹不就是摔着腿了，咋还能要了命……我去年回来的时候不还好好的？这才多久？”
　　林老四能说什么？说是兄弟四人商量不妥，没人愿意牵头给林德海治病？珊翠看四哥不说话，就又从地上窜起来，伸手去抓张新娣的脸，说：“我就说是你害的！当时分家，要不是我嫁了出去，怎么都不会让爹跟着你受罪！”
　　珊翠抓花了四嫂的脸，血流了一地，林老四也背过头去不敢看，只听张新娣喊着：“俺的脸啊！俺的脸啊！”
　　送葬队伍里，林老四家的儿子冲过来要和珊翠姑姑拼命，林谦一看这下不得了，便大喊一声：“你这小子翻了天了，大人之间的事儿少掺和！”
　　黄琳跑回去拉住珊翠，珊翠揪住张新娣的耳朵不肯松手，黄琳喊林静：“你过来，赶紧把你姑姑拉开……”
　　而刘慧香没想到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便赶紧跑进送葬队伍里躲着，免得别人注意到她，她也不知道林德海的死到底是如何造成的，只是气不过张新娣一个人独吞全部的份子钱，才故意用那话激她。
　　“别打了啊！珊翠，听嫂子一句劝，这样下去，以后还咋见面啊！”
　　“谁要和这害死咱爹的婆娘见面！别让俺看见她，要是让俺看见她，俺还得打她！”
　　张新娣被珊翠揪住了耳朵，脑袋跟不是自己的一样，被珊翠摇晃得发晕，耳根子红啾啾的，早就被扯得不知疼痛了。
　　林静一边劝着珊翠姑，一边用手去掰珊翠的手，张新娣耷拉着头，身子有些站不大稳，林静说：“姑，珊翠姑！你别太难过了，就算打死她，爷也不会活过来啊……”。
　　“儿孙这么多，爹有病了，没一个龟孙肯站出来的！后事办得好有个屁用！”说完，珊翠终于松开了张新娣的耳朵，哭着跑向送葬队伍，扒着棺材不让走，硬要拉四哥四嫂给林德海陪葬，她喊着：“啊……爹啊……爹……”
　　珊翠已经没有多大气力，黄琳上前把她拉开，搀到路边靠墙坐着，说：“珊翠，何必呢……”
　　队伍继续往前走，抬棺材的人们加快了脚步，恐怕耽误了下葬的吉时。
　　珊翠踢腾着腿，挣脱了黄琳，伸手要去抓林老三的裤腿：“三哥，你不配给咱爹送葬！你……你也不是啥好东西！别以为你不说话就行了！”地上尘土飞扬，场面混乱，老林始终没有回头去看，只管抬好林德海的棺材，送爹走好这最后一程。
　　“林谦！你过来，拉住你姑！”黄琳喊来林谦稳住珊翠，自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惊得林谦不知如何是好。
　　“珊翠，你要怨就怨我吧！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回事儿，让咱爹走好这最后一程，咱们有话好好说……”珊翠看着黄琳，瘫坐在地上，嘴里念叨着：“你们这些外姓人自然不会心疼俺爹，爹就是栽在你们这群婆娘手上的……”
　　黄琳不知道珊翠是不是在骂她，心里很是难受，跪在地上开始掉泪。
　　送葬队伍朝着油菜地尽头走去，那里是林家祖坟，在两颗香樟树下的位置。
　　珊翠坐在地上独自发呆，而破相了的张新娣正捂着脸、喊她儿子带她上县里的医院去。
　　栗敏没有在电话里问林谦这次事情的细节，后来也是回了趟家才听大姐和婆婆说起那天的种种状况。老林坐在屋里喝茶，一个字也没讲，脸上的肌肉颤抖得厉害，像是要哭似的，栗敏也不知该如何阻止黄琳继续说下去，而黄琳似乎也并没有注意到老林的情绪变化。
　　最后，老林还是端着杯子出去了，坐在葡萄架旁，背对着屋门。栗敏也再看不到老林那悲伤的表情，而老林也再听不到黄琳说起那些个伤心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