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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在幻想的终结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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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栗婕辞职、江丽丽被调到西风KTV后,秦雪她们几个继续在客房部做着保洁工作,而当时那个一起来应招的大一新生张瑶因得到了学校的特别资助,早早就离开了西风。
秦雪失踪的事,还是江丽丽在学校偶遇张瑶时才听说的。张瑶曾与秦雪搭伙儿做工,出事后,警察为此还找她做过笔录,也了解了一些情况,但秦雪最终去了哪儿,没有一个人能说得清。
秦雪在这批进入西风打工的女孩中算是年龄最小的一个,但也是为数不多有过打工经验的人。
张瑶还记得,当时她和秦雪一起参加西风酒店培训的时候,秦雪曾说起过自己在拉面馆当收银小妹的经历,后来拉面馆裁员,就把她给裁掉了。那时,秦雪住在拉面馆二楼的杂货间里,因为丢了工作,连带着房租、伙食都成了大问题。但秦雪告诉张瑶,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拉面馆的老板对她还算不错,给她推荐了西风保洁的工作,而且来了也发现,西风的吃、住、工作环境都还说得过去,也比之前挣得多些。
秦雪家姐妹两人,姐姐比她大十几岁,已经是个孩子的母亲。
秦雪在西风打工的时候,就常羡慕张瑶,说:“真羡慕会读书的女孩子,我要是有你的一半能耐就好了。”秦雪说,她家那边的女娃初中不毕业就都找好了婆家,可她不想嫁人,这才跑出来打工的。
秦雪常爱说:“也怨我笨,不会读书,天天被爹娘数落,怪浪费书本钱的……”
江丽丽还听张瑶说,秦雪的姐姐当年外出打工,跟同去的一个小伙子私定了终身,还没成亲便怀了孩子。可秦雪爹娘硬是要棒打鸳鸯,赶走了男孩不说,还又给秦雪姐姐另说了媒,火速把女儿嫁给了邻村一个门当户对的庄稼汉。
掰着指头、查着月份,秦雪姐姐的孩子比预期“早产”了一个半月,婆家人看着这七斤多的孩子,心里头很是纳闷。孩子长着长着,又慢慢显现出了双眼皮的特点,可两家子又都是单眼皮。于是,秦雪姐姐掰着自己的眼皮非说是“内双”,但婆家人就是不信。秦雪姐姐的婆婆回想起当初秦家老爹急忙嫁闺女的样子,心里头扑通扑通,本想着自家捡了便宜、得了这么个白生的儿媳妇,可谁知现在十有八九是吃了大亏!婆家人私下做了“滴血认亲”后,就一口咬定那个孩子是秦雪姐姐从外面带回来的野种。
退婚、退彩礼。
秦雪那时还小,只记得自己坐着爹爹手拉的架子车去邻村接姐姐回家。天还黑着,路还上着冻,有些地方踩上去光溜溜的。秦老爹为了赶在天亮前接回女儿,特地走树林、抄了条近道,路上传来时断时续的犬吠和动物在草窝间蹿跳的声响,吓得小秦雪躲在车上搭着的棉被里不敢吭声。
秦雪姐姐抱着婴孩,爹爹拿着包袱,亲家连门都没让他们进去,他们便只能倚在门框边上,欠着身子和门里的人说话。见到姐姐,秦雪心里高兴,可却不知姐姐为何一路都在哭泣。秦雪长大后,也想外出打工,说是挣了钱就回来给家里盖房子,秦雪姐姐不放心,但还是让她去了,至少在外比在家自由,自己的人生已然如此,妹妹还有很多可能。
那场考核之后,方钰找来李经理说:“有客人选中了那个最小的丫头,你想法让她乖一些。”李经理找来秦雪,说看她年纪小,实在可怜,重活干不了太多,不如做些省力的事情。于是,李经理开门见山地对秦雪说:“咱们张哥愿意出钱帮帮你,你看你接不接受,他每月提供生活费,你可以用这钱去上学或者干其他什么都可以。但只一条,只要张哥来这边出差,你必须抽空照顾他的生活。”
这样听来,秦雪哪有不同意的道理,她心想着:不过是照顾人的活儿,就像在家照顾爹爹一样,有什么难的。
于是,张哥在偏僻市郊租了间二十平方米的小屋给秦雪住,这就是为什么秦雪会突然消失的原因,而不知情的酒店员工还以为是秦雪自己辞了职。这件事情,知情人就只有李经理和方钰他们几个,要不是后来出了事儿,他们也不会供出这些。
大概李经理事先不了解秦雪还时常与老家亲人保持联系这件事实,而自从秦雪消失以后,老家的姐姐几个月未曾收到妹妹的消息,随后便拨打了妹妹先前留下的那个电话号码。可电话那边,大家竟都说不出秦雪的去向,这才有心细的人报了警。
茹敬枫也是个有背景的人物,江丽丽与他谈了一个多月的恋爱,对他的人际关系、兴趣爱好竟还是一无所知,不是江丽丽不关心他,而是关心不了。那次聚餐之后,江丽丽回想起过往的种种,总能隐约感觉到茹敬枫正在伸出那不为人知、阴暗的触手试探着自己,像怪物一般幽冷。江丽丽突然开始害怕起茹敬枫来,也庆幸他没有再来纠缠自己。害怕了,也就放得下了,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放不下呢?
茹敬枫那晚陪张力文去西风KTV唱了一宿的歌,早上在回学校的路上碰巧遇到了李经理。
“舅,我回学校去了。”
“敬枫,听舅舅一句,别在这种地方混着了,多和学校里的同学去图书馆转转,少和这些人在一起,上次见你妈,她还跟我说……”
“好吧好吧,我知道分寸的。再说了,她也管不着我……”没等李经理说完,茹敬枫就上了一辆停在路旁的黑色轿车。
江丽丽随后又偷偷去过几次茹敬枫在校外的那间出租屋,可都没找到过他。江丽丽心想,茹敬枫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只是还未来得及?于是,江丽丽便在出租屋里等他。等待期间,江丽丽随便翻着屋里的东西,看看茹敬枫是不是给她留下了什么书信或者字条。可出租屋里空荡荡的,一会儿工夫,江丽丽就把这里翻了个遍。
第二天,江丽丽掂了个袋子,打算把自己留在这儿的东西都给收拾回去,算是做个了断,可她每拿起一件,便要伤心片刻:有茹敬枫送她的衬衣、裙子和手套,还有之前和尚俊华交往时用过的斜挎包。这一个多月里,除了宿舍,这里倒像是她第二个家。
突然,门从外面被打开,是茹敬枫,还带着一个女孩子,正是那晚拉面馆认识的那个叫做张豫的女孩。
“丽丽?你怎么还没走……”
“我收拾点儿东西,这就走。”
“我上次看屋里被动过了,想着你已经来过了……”
“还有些东西落在这儿,再回来拿一趟。”
“哦……那行。”茹敬枫领着张豫,带上门就又出去了,屋里又只剩下江丽丽一个人。
此刻,江丽丽倒不如那天害怕茹敬枫了,现在的她倒是找回了一种熟悉的感觉:伤心,感觉胸腔像是被重击了一掌似的。江丽丽逃荒一般,把钥匙拍在桌上,捂着脸离开了出租屋。
过罢年,江丽丽辞掉了西风酒店的工作,重新回归毕业前的临床实习大课。一开始,她还有些生物钟紊乱,上午时常会打瞌睡,再加上落下的功课太多,江丽丽在学业上也有些吃力,而知道她与茹敬枫故事的女孩子们,还要故意戏弄她,这让江丽丽觉得很受排挤。
陆雪莹说:“丽丽,你别理她们就是了。”
陆雪莹和江丽丽在一个大组实习,有时连同陆雪莹也会被其他女生孤立,有人说得难听些,还骂陆雪莹是个“天天只会谈恋爱,不爱好好学习的小妖精”。不过在西风打工的这些日子,唯一庆幸的是江丽丽算是挣到了几个钱,眼瞅着快毕业了,江丽丽感叹着:“苦日子总算是到头了吧,但还有些舍不得。”
在西风挣的这些钱并不算多,远远不够江丽丽照顾奶奶与妹妹们的生活起居,既然自己用着都紧恰,那便自己留着,不再往家汇款。后来,她也很少回去看望奶奶与妹妹们,也不再主动给宁波的父母去信。
成长里,她不欠谁的,谁也不欠她的,不过是需要什么,就去努力获得罢了。
后来,江丽丽通过了留校考试,但是因为之前的挂科记录,她还是没能留在母校下的附属医院里。最终,她去了一所重点高中的医务室当保健老师,家人还替她惋惜了半天。
而正巧这个时候,秦雪失踪案有了进展,还登了报纸。
秦雪被警方从临省山区的一个农家解救出来,被找到时,已经怀有六个月的身孕。那家人哭着说:“一时糊涂才把丫头塞进鸡圈的,平时对她都很好,给吃给穿,也很少打她……”
秦雪脸上被刺了字,神情恍恍惚惚,看样子是说不大清当年发生了什么。
据交代张力文,自从他开始“赞助”秦雪,秦雪倒是有阵子过得潇洒自在,每天有吃、有喝、有钱花,还报名去读夜校,过上了她所期待的生活,像个独立的女孩,仿佛有着和张瑶一样光明的未来。之后没多久,张力文就频繁带秦雪外出,而秦雪最后一次见到张力文,是在她被卖掉的那个下午,她跟着一个自称是张哥司机的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车,之后就成了别人的“老婆”。
张力文最终落网,聚众□□、□□、组织□□、贩卖妇女儿童等数项罪名。方钰等一杆人也一并落网,包括“供货商”李经理在内。据李经理交代,他对方钰和张力文的行径有所了解,但也并不完全清楚,只是负责替他们“招工”和提供场所,每次能拿到数目不定的“劳务费”和“保密费”。
那个与江丽丽不了了之的茹敬枫也差点儿被牵扯进去,大概是因为李经理和茹敬枫母亲的关系。茹敬枫的母亲是西风大酒店的老板娘,十几年前便与茹敬枫的生父离了婚,为了情夫,不顾一切。
所以,在茹敬枫心里,他一直怨恨母亲。
在茹敬枫八岁时,他便跟着母亲和继父来到了省城做生意,继父对茹敬枫十分和蔼,茹敬枫怨恨他,可却又依赖他。随着继父对家庭的投入与对他的付出日益增多,茹敬枫竟开始慢慢谅解了母亲作为女人对于爱情选择时应有的自由。可正当茹敬枫去试着理解母亲时,风流成性的母亲竟然与西风大酒店的老板好上,再次抛弃了继父,继父生气跳了楼,那年茹敬枫才刚上高中。
茹敬枫太了解母亲的野心了,上了大学之后,除了钱,母亲还给过他些什么呢?茹敬枫讨厌西风,母亲也不想让他常来这里,一来怕影响他,二来怕他招惹是非。
茹敬枫第一次来西风KTV是因为知道他情况的同学非要让他请客“放血”,而后,茹敬枫的生活才开始错乱,一发不可收拾。茹敬枫也一度认为自己像是在梦里游荡一般,走在雾蒙蒙的路上,好像永远到不了家似的。茹敬枫来西风的次数越来越多,也渐渐知道了那些“小秘密”,包括舅舅的事情、张力文的事情和母亲的事情。
比起这样眼花缭乱的生活,什么鸡尾酒?!什么水果拼盘?!茹敬枫更喜欢小时候县城小店里橘子汽水的味道。即使母亲抛弃了生父、到城市打拼,可瞧着一家人每天起早贪黑、福祸与共,茹敬枫倒也觉得这样的日子如点点星光,虽然渺小但却温馨。
当初,茹敬枫在KTV初次遇到江丽丽的时候,不知怎得就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自己做过的一个梦,梦里的小姐姐拉着他,沿着河边慢慢走着。梦里有白杨树叶随风沙沙作响的声音、村口生起的炊烟和天边彩色的云朵。
那天,茹敬枫酒后与江丽丽说着话,越发觉得这个场景熟悉得很,仿佛自己经历过似的。
白云苍狗,那闲散无忧的梦啊,如今竟也成了真。
茹敬枫愈发觉得,他与江丽丽在一起的每个瞬间,都像是梦境重现,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是他还是个县城小孩时才有过的。茹敬枫记得,那时奶奶家种了大片的油菜,四月份时,爷爷带着他穿过金黄色的油菜地,到一颗大香樟下给祖上上坟,女人们不兴祭拜,所以他和叔伯家的几个哥哥弟弟帮忙挎着篮子、装着半熟的肉,再拿两壶酒,扯着条大红的长鞭炮跟在人群后面。油菜地里,蜜蜂在花朵上盘旋,茹敬枫堂哥以前被蜜蜂拧过,所以看到那悬在空中的小东西就怕得要命,每次穿过油菜地,都非得找个帽子、手套戴上。茹敬枫没有姐姐,也没有妹妹,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何江丽丽让他觉得如此似曾相识,大概是江丽丽天冷时总爱捂着火车头帽、戴着露指手套、扭过身子背风走路,像极了堂哥在油菜花从里躲蜜蜂时的样子,那诙谐轻松的气氛,是上辈子的事了。
茹敬枫的出租房里有一台彩色电视,他和江丽丽两人常常带几叠小菜回来,边看边聊,通宵不睡。茹敬枫从未对江丽丽提起过自己的过往和那些家庭纷争,倒是时常听江丽丽说起自己的故事,有时听得入了神,还会默默替她感到难过。
那天,江丽丽在KTV值班,看到茹敬枫正和张力文说着话,便上前打了招呼。
“这个丫头是你妞儿吗?”
茹敬枫沉默着没有应声。
张力文又说:“我以前在客房部见过她,不错呀,下周五领来一起聚聚呗。”
那天拉面馆的包间里,张力文本打算让江丽丽和那群女孩子一同陪他玩乐,可茹敬枫不愿意这么做。饭桌上,他对江丽丽冷淡至极,想让江丽丽害怕、认清这可怕的现实。
茹敬枫看着江丽丽落魄离开的样子,就像当年生父无奈签了离婚协议,他心想,大概今后也在不会有机会与梦里的小姐姐一同回家去了吧。
一年后,中医药大学里早已没有一个叫做江丽丽的姑娘,那时正好流行着一首叫做《那些花儿》的歌,茹敬枫塞上耳机,又去了那条“石楠小道”,抬头看了看那间宿舍的窗沿,玻璃上已经又贴了新的海报。茹敬枫寻着丽丽曾经喜欢的那股甜香,找到了几棵腊梅树,这样的味道,再配上那样的歌词,真是让人心伤: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
我曾以为我会永远守在他身旁
今天我们已经离去在人海茫茫
他们都老了吧他们在哪里呀
我们就这样各自奔天涯
……
有些故事还没讲完那就算了吧
那些心情在岁月中已经难辨真假
如今这里荒草丛生没有了鲜花
好在曾经拥有你们的春秋和冬夏
茹敬枫口中念念着:“再见了,小姐姐,各自奔天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