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言自语》唐竹英

3、第三章

　　第二天，陈教授再去那里买包子时，李季店里已经多了两张桌子。你效益还蛮高嘛。穿着西装的陈教授坐在桌子边，一边吃包子一边夸奖着李季。李季发现陈教授不止在吃包子，还在吃咸菜。他竟然特意买了咸菜来和着包子吃。我这人有吃咸菜的习惯，不吃点咸东西，吃了也觉得像没吃一样。他一边吃，一边启发李季，你这里为何不准备点咸菜卖呢，这样我就可以直接在你这里买。你既可以赚包子钱，又可以赚咸菜钱。李季动了一下眉毛，说好是好，就是没人做咸菜。陈教授指了指对面超市旁边的卤菜店，你可以去那里搞批发，人家一定愿意。我观察了一些时日，那家的口味不错，但生意却不怎么好。李季说，呵，你还观察得蛮仔细嘛。
　　当天下午，李季就去对面的卤菜店谈生意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每天会销出去多少卤菜，所以，他与那老板肖文书谈妥，先买一点，不够了再来拿。陈教授建议他，买点卤鸡蛋、鸡爪子、腐竹、香干、海带之类，然后再熬些咸菜汤。他按陈教授说的做了，第二天早晨，他就为店里的新花样打了广告。第一个来捧场的自然就是陈教授本人。
　　他坐在李季店内的桌子边，一边吃包子，一边吃咸菜，直夸这种搭配简直绝了。但是，停下来像他这么吃包子的人并不多。因为，大家买包子吃的目的，一般都是为了节约时间，所以买了就带走，没有几个会停下来慢慢品味。
　　接连几天，李季包子店的咸菜生意都不怎么吃香。
　　这简直就是画蛇添足嘛！李季看着已卖完的包子和几乎没卖出去的咸菜道。
　　陈教授这两天也没来吃包子了，出租司机刘大光也没来。超市收银员赵忱却天天来，每次都是赶在人多时来。她买了几个包子，然后，坐在店子里面，也不吃咸菜，也不吃包子，就逮机会怼李季。
　　“生意这么好，就只做这么几屉包子，清高给谁看呢！”
　　李季就说：“这与清高没关系，是人手不够。”
　　“人手不够，可以请人，这不是理由！”
　　李季就说：“请人需要钱，这包子铺养不起第二个人。”
　　“还以为你那双手有多厉害呢，原来也只能糊自己的口而已！”
　　她很不屑地看着手忙脚乱的李季说道。买包子的人很多，这个要一个豆沙包一个肉包，那个要一个馒头一个烧卖，索索碎碎的生意加上零零整整的接钱找钱，被热气蒸腾着的李季完全顾不上赵忱的冷嘲热讽。直到把学生们和上班族们的生意做完，他才有空回过头来看赵忱。她却早走了！不知为何，她在这里让他很烦，她走了，座位空着，他却有种失落的感觉。
　　卖完包子，他照例会坐在店子里，等那几个常客来拿包子，等和那些过往熟人打几声招呼。这天，他准备又去对面超市逛逛。前些天，超市的生意因不远处那家新超市的开业而显得冷清，这几天却又好起来了。原来，人们比较了价格，还是觉得这家超市便宜。那家新超市租的地价贵，请的员工多，开支大，货物的价格自然会标得稍微高一点。但是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几毛几分的差价都让那些闲着没事干的大叔大娘们给发现了。新鲜劲一过，大家又都来这边老超市买东西了。老板看到这一状况，又连忙打了几天折，搞了几天促销活动，竟把顾客又拉回来了。
　　超市生意一好，收银员赵忱就忙碌了起来。李季本想趁她忙时回怼她几句，但看到她在人前装得那么热情，也便忍住了。轮到他买单时，赵忱一改对别人的热情态度，冷冷地问他道，是不是会员。李季道，是。号码多少。
　　“341974！”
　　“不对！”
　　“341974！”
　　“还是不对！”
　　“那就不积分了呗！”李季看她那个手忙脚乱的样子，也不觉有点幸灾乐祸。谁叫人去我那里怼人！
　　轮到下一个人买单，是个年轻的少妇。她对赵忱道：“刚才那个人骂了你，他骂你想死你就去死，你竟没听出来？”赵忱看了看她后面长长的队伍，摇了摇头，笑笑道：“管他呢。”
　　她怎么没听出来！那个臭包子铺老板分明就是来报复的！什么见义勇为的英雄，不过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她忍住一肚子气，想等下班后过去怼他。但等她下班时，对面包子铺早关门了。她不觉一阵失落。回到家里，一晚上都没睡着，睁眼等着天亮，好去包子铺怼人。
　　第二天一早，她照例去了李季包子铺，瞧见有个西装男人正襟危坐地在那里一边吃包子，一边品咸菜。看那人就知道是个斯文人。当着斯文人的面，赵忱没办法把怼李季的话说出来。那人见到赵忱很是热情，看她坐下，就主动为她夹了一小碟咸菜过来。“尝尝，挺好吃的。”那人道。赵忱尝试着用咸菜下包子吃，觉得感觉还不错。她和西装男人聊起了天，暂时顾不上怼李季。赵忱知道了西装男人是大学教授，她没上过大学，心中留有遗憾，能和大学教授聊天，她觉得很是荣幸，于是，她对陈教授很尊敬。
　　李季卖完包子，已是筋疲力尽，他坐下来，喝了口水。“你瘦了，李老板，”陈教授说，“几天没见，你瘦了不少。”李季叹了口气，笑笑道：“每天都得起早，睡眠不足能不瘦吗？”陈教授笑笑，赵忱也笑笑。她突然觉得李季已经禁不起她的一顿怼。“这几天您去哪里了？”李季问。“还能去哪里，医院呗，其实也没事，就小毛病。”“小毛病也得注意着点。”“嗯嗯，是啊。”
　　赵忱听着李季与陈教授的谈话，把自己的上班时间都忘了。手机响起，里面传来老板的催促声，她才反应过来。
　　她对陈教授说了声“再见”，便朝对面超市走去。她刚过完马路，出租司机刘大光的车子就靠过来停边上了。他看到李季向马路对面送去的目光，打趣道：“你是看上那个收银员了吧？”李季没理他。刘大光照例要拿包子，李季大声道：“没留！”
　　“怎么没留呢？”刘大光一边问，一边往里瞅，忽然瞅见了穿西装的陈教授，猛然收住话头，转身就要走。陈教授已经看见他了，叫住他：“等等，开车的！”
　　刘大光回头，装出笑脸道：“哟，教授！”陈教授把桌上用塑料袋包好的三个包子递给他：“给！”刘大光笑笑，道：“我不要，你留着吃！”
　　陈教授道：“你吃吧，不然，你又要说某人‘人模狗样，一肚子坏水’！”
　　刘大光听出话音，知道他又在拿那天的情形说事，便低下头去，活像只被淋湿的黑鸡，瞪着眼，却耷拉了翅膀。
　　“我们都是吃一样的饭食，你拉你的车，我做我的事，你怎么就说我一肚子坏水呢？我又没得罪你！”
　　陈教授边嚼着豆腐干，边咬包子，口里装满食物，还不忘数落人。
　　“我不是个斤斤计较的人，但是我不能让别人侮辱我的人格。”陈教授说。一旁的李季慢慢听出了二人的矛盾所在，知道自己不能评论，便也不做声，开始收拾物什家伙。刘大光心想，还不斤斤计较，过去几天了，还找人算账，这不是斤斤计较又是什么？口里没说，但表情已经显露了出来。他不耐烦地说了声“对不起”后，转身走人了。陈教授又连忙追出来道：“你载我去学校啊！”
　　哪里还有刘大光的影子？
　　“这人真是！”陈教授嘟囔一句。“他印堂发黑，说不定会有祸事降临。”陈教授又嘟囔一句。见李季没接腔，他便问他，一共多少钱。李季说十二块，他就把十二块钱放蒸笼上面了。
　　李季见陈教授走出店门，去马路上叫车，才自言自语道：“怪人真多！都让我碰上了！”李季对陈教授说不上有什么好感，可以说，他对穿西装的中老年男人都没什么好感，因为，他老婆就是被这样的人哄走的。
　　李季看到咸菜没卖完，自己又吃不了那么多，于是拿了剩下的，去对面的卤菜店，准备退一些给肖文书。这肖文书也是个单身，她有个儿子，跟她姓，叫作肖连杰。她迷恋功夫巨星李连杰，所以为儿子取名为“连杰”。她老公以她精神出轨给武打明星在先为由，偷偷地在外面搞起了婚外恋，两年后才被肖文书捉奸在床。肖文书气归气，恨归恨，打归打。据说，她用在电视上学来的招术，把自己老公和那个小三，狠狠地打了一顿，然后，痛快地离了婚，且把儿子的姓改成了自己的，从此，一个人做生意养活儿子。五年过去了，她一直单身。35岁的她有个年轻的追求者，这条街几乎都知道。那人是做快递的小哥，名字叫张吉他，今年才二十五岁。张吉他并不会弹吉他，他的名字怕也是寄托了父母辈的美好愿望吧。
　　肖文书年轻时候也是个美人，这时也不算老，美丽依旧，也难怪张吉他会对她如痴如狂。肖文书对张吉他不反感，但是，肖文书十五岁的儿子肖连杰对张吉他特别反感。他不止对张吉他反感，对和她母亲接触的一切男人都反感。他知道张吉他对他母亲有意思，就处处与张吉他针锋相对。为了讨好肖连杰，张吉他为酷爱户外运动的他买了一整套户外活动装备。肖连杰毕竟还是个十五岁的孩子，终究被他收买了，对他常常来店里与母亲搭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肖连杰从来都没想过自己会老牛吃嫩草，但是，她前夫拽着那个比她年轻十岁的小三来她店子里称卤菜的情景，像一片剃须刀一样，风快地划割了她的心，虽然不让她看出伤口，却能让她感到疼痛难忍。那以后，她接受了张吉他的追求，答应做他的女朋友。她前夫那次来店里除了想向她炫耀他们的恩爱之外，还有要还她一个耳光的计划。但是，张吉他的出现让他的计划付诸东流。从小学过功夫的他，只一拳就把肖文书前夫攒成拳头的手打得崩脆作响。那人疼得哇哇直叫，让那已成为他老婆的小三扶着溜掉了。
　　张吉他的表现，让肖文书得到了安全感，也让她联想起了她所崇拜的武打明星。张吉他也托了那位武打明星的福，成功追到了自己心中的女神。张吉他从小就喜欢吃，而肖文书正好有一双会调弄吃食的巧手。她做出的东西，满足了张吉他对食物的非一般的需求。而肖文书还没完全褪去的美丽容颜，对张吉他也是一种强烈的诱惑。自从与肖文书同居后，张吉他对生活更富有激情，在快递公司的业绩也噌噌上升。同事们对他的事情也清楚得很，不过大家都心照不宣，因为他们对快递小哥与客户私下里交往的事情已司空见惯。如果是某人傍上了富婆，那么大家就会议论好一阵子，与其是说议论，还不如是羡慕嫉妒。大家对张吉他与半老徐娘的交往不过是觉得奇怪罢了。
　　李季对肖文书的婚恋情况也有所耳闻，但他不想八卦，毕竟自己也是被人八卦的对象。他用沉默对待人家对自己的八卦，用事不关己对待别人对肖文书的八卦。一般来说，被八卦的人内心总有一片阴影，只有用眼泪烛照自己的时刻，才能看清楚。内心越痛苦，人前越得坚强。装可怜给谁看？人家有对付可怜人的至理名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曾几何时，这样的谬论竟变成了真理。
　　有故事的人想必都是历尽痛苦之人，谁也不想变成故事的主角，被人放嘴里咀嚼是很痛的，李季在见到肖文书时，还这样想着。
　　肖文书见他提着袋子，就知道咸菜还有剩。她也会做生意，懂得与人为善的道理，见李季走近了就笑着招呼道：“剩下了些是吧，来，给我吧，我可以继续卖。”李季笑笑道：“不好意思啊，我那都是过路客。”肖文书道：“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得感谢你帮我销货呢。明早要的话，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了，李季笑笑道。他明白，就着咸菜吃包子只有那个怪教授才会这样做，一般人都只买包子。我还是专心卖我的包子吧，李季说了这么一句，没多话。
　　“我家张吉他是个吃货，他也很喜欢吃你家的包子，明早记得给他留几个。”肖文书说这句话时，颇有几分自豪，她也不顾隔壁店家有没有听到，听到了又做何感想。李季点了点头，可以。肖文书要把咸菜钱论斤两还给他，李季摆了摆手道：“算了吧，还不知你能不能卖出去哩。”肖文书道：“这有什么卖不出去的，又没弄脏，退一步说，我也可能自己吃嘛。”
　　李季终究没有要肖文书的钱，他边摆手边朝右边的街道走去，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旧超市面前，伸长脖子往里面看了看，一眼就看到了穿着绿色工装的收银员赵忱。他往里踅了几步，想在她面前晃上一晃，无奈此时她正在看手机。他突然觉得赵忱低头看手机的样子像极了一个人，他的妻子。他们还没办离婚证的，那个跟着别人逃跑了的女人还是他的妻子。有人过来买单，赵忱放下手机，把它摆在电脑边上。收完钱，给顾客装袋子时，她瞄见了李季。他手插在衣袋里，无所事事的样子。送走顾客，赵忱朝李季道：“又给我当保镖来啦，今天本店没有歹徒，就不劳你大驾了。”李季没有做声，他勉强笑了笑，心想，这女人不开口还行，一开口就掉了品。然而，赵忱却读不懂他的心事，还在唠叨着：“有这样的闲心还不如多做些包子，要知道现在的人讲究减肥，中饭也吃包子哩。”李季没理会她，装作找东西的样子，走到超市里面去了。“我要买点什么呢？”他自言自语道，他明白，他什么也没缺，就缺个可以说说话的人。
　　他偷瞄着正在收银的赵忱，见她对待顾客面目和善，如春风吹拂，于是心一动，就又挑了点东西，想以顾客的身份去她那里结账。谁知道，本想得到赵忱笑脸相迎的他，却在她面前出了大丑：他袋子里压根就没钱，而手机也没带出来。
　　“你存心的吧？你不是来买东西的，你是来当保镖的吧！”赵忱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对空气说。对他说的，他听清楚了，对空气说的他一句也没听清楚。“我看你就是故意的！把东西放这儿，到对门包子铺去拿钱吧！”
　　她刚说完，就听到外面有人在大声喊叫：“起火了！”“起火了！”“对面包子铺起火了！”李季脑袋一懵，立在原地不动。赵忱却清醒得很，拽起李季就往外面跑，“你家包子铺起火了，快去呀！”
　　出到外面，果见包子铺被翻滚的浓烟包裹着，店门和招牌都看不见了。完了！完了！李季愣愣地站在原地，赵忱拽也拽不动他。人们指点着，早有人打了119。不是的，不是的！瞧，那火焰是从隔壁饭店里吐出来的，没错，看，饭店里的人都跑出来了，还有人在哭哩！李季自言自语道。赵忱盯睛一看，也确定是隔壁起了火。姐夫！我姐夫在饭店里啦！赵忱突然反应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