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顾惜朝来到边城》圭仪

2、第二章

　　“这么说，这本书真得是你写的？”叶开笑着，眼睛里似有阳光，语调上扬却并不含疑问，他心中已经确定。

　　叶开真得很开心，有趣的人并不多见，而能写下这本书的人怕是几辈子也遇不到一个，如今遇到这一个了，岂非幸甚至哉？

　　叶开很开心，开心到完全没有注意到他刚刚的话岂不是在说眼前这人像个疯子？

　　疯子与天才，岂非原本就是一线之隔？

　　顾惜朝已恢复了平静，他垂下眸子，什么也没有说。

　　“有人说你是疯子？”叶开好奇地问道。

　　顾惜朝苦笑：“我本来就是个疯子。”

　　“也许天才和疯子本来就相差不远。”叶开叹道，他不知眼前这人的遭遇，却不自觉为他感叹。

　　其实顾惜朝的穿着样貌着实不像个将军，可他还是这样问了，在给他疗伤时，他便看见他身上无数的伤疤，除去最新的烧伤、碰伤和那几处几乎致命的旧伤，他认得出还有很多处是军刑所伤。

　　他到底遭遇过什么？

　　他感到好奇，又感到遗憾，于是叶开又叹了口气，他觉得自己一年叹气的次数加起来都要比不过今天一天叹的气了。

　　顾惜朝皱眉，语气已不太友好：“你在感慨些什么？”

　　叶开答：“在感慨像你这样的疯子不去做将军，岂非太过可惜？”

　　顾惜朝反讽道：“你这样好的口才不去做讼棍，岂非也很可惜？”

　　说完他便有点后悔，这人毕竟救了自己，又心无恶意，何必这般针锋相对？但转念一想，又觉得无所谓了。

　　“我倒是想做个讼棍，只是官俸微薄，实在养不起家。”叶开摇头笑道，“我在救起你时，你的手一直紧握着这本书，可见此书于你意义非凡。”

　　“不过是临死前随便抓了样东西罢了。”顾惜朝答道，他也没有想到自己生死一瞬竟还是如此在意这本书，在意这本支离破碎，浸着血污，早该扔进垃圾堆里的书……

　　“这本书字字珠玑，若是此书有灵，知道它的主人如此轻贱它不知该有多难过。”叶开叹道。

　　若是《七略》有灵，知道写下它的人如此被人轻贱，是否会后悔于他的手中诞生？顾惜朝如是想到，也许这本书真得不错，只是不幸在他的手中写就，到头来只能被他拖累到如此下场……一如晚晴……他目光逐渐凄哀，直至悲绝！

　　他看着那本书，仿佛看着前世的恋人、今生的仇人。

　　感受着身旁逐渐暴涨的杀意，叶开：？？？

　　顾惜朝出手了，他招式精纯，动作迅敏，却没有丝毫内力，即使饱含杀意也无法对叶开造成什么损害。叶开懵逼之下竟也和他不加内力地对了几招，然后发觉他这是拼命的打法——他如今的身体本就连这样招式也不能灵活施展的——不再犹豫，一指点向他耳后风池穴，将人击晕后扶回床上。

　　他原本武功很好，但是被人废了。叶开皱了皱眉，出门去找大夫。

　　如今已经深夜，医馆自然都关门了，但有一个地方是不会关门的，那个地方什么都有，自然也会有大夫。

　　“他有癔症。”大夫诊完脉后如是说，“平时偶尔会发作，遇到刺激也会发病。”

　　他还真是个疯子？

　　“他体内似乎有某种沉积的毒素，可能和他的病情有关，但在下才疏学浅，看不出是什么，只能开点安神的药，配合之前的药方一同给他服用。”大夫说出自己的诊断，嘱咐道，“平时少刺激他，疯起来伤身亦伤心，大害啊。”

　　叶开一一应下，送大夫离开，又去抓了药，还备了点吃的……我这是捡了个什么祖宗回来，叶开苦笑。

　　果不其然，顾惜朝没到天亮便清醒了过来，还下了床，开了窗，迎着风看星星。

　　刚把药煎上的叶开回房后看见这幅画面也觉十分的无语。

　　“你不疼吗？”叶开忍不住问道。

　　“习惯就好，在床上躺了一天一夜，骨头都快散架了。”顾惜朝好像已经恢复了神智，心情似乎也好了些，悠悠然地说道。

　　“你真是个疯子。”叶开苦笑道。

　　“我早和你说了，我是个疯子。”顾惜朝无所谓地说。

　　“我觉得你还是回床上躺着比较好。”叶开很认真地说道，他很少这样认真的劝人，因为他最尊敬的那位前辈就是一位绝对不听劝的病人，所以他一向觉得对于别人的选择，最好不要干涉……但是，想到花在他身上巨额医药费，叶开还是不希望看到他隔日就凉的。

　　“你救我花了很多钱？”顾惜朝问道。

　　“……是不少。”叶开羞涩地答道。

　　“我身无长物。”

　　“我知道。”叶开说，他救他回来时便知这人是个一清二白的穷鬼。

　　“你说《七略》是本好书？”顾惜朝忽然道。

　　“是本非常好的书。”叶开答。

　　“你觉得这本书值多少钱？”

　　“……”叶开大概知道他要说什么了，但良心还是促使他很认真地回答，“千金不换！”

　　顾惜朝笑了，顾惜朝的笑好似月光，清凉、安静，却有了些许调侃，为之染上几分人间烟火的颜色。

　　“一千金，这本书卖给你好不好？”

　　叶开苦笑：“这当真是个天大的便宜。”

　　顾惜朝看着他。

　　叶开继续道：“如果我有千金，我一定毫不犹豫地买下它。”

　　叶开的神情十分认真。

　　顾惜朝问：“那你如今有多少钱？”

　　叶开道：“在今日之前，我尚有黄金五十两。”

　　顾惜朝皱眉，好奇地望着他。

　　“可就在今天白天，我把它们都花光了。”

　　顾惜朝问：“你做了什么？”

　　叶开指着窗外一处灯火通明的地方，笑道：“我请了那里所有人喝酒。”

　　顾惜朝问：“你认识他们？”

　　叶开答：“不认识。”

　　顾惜朝并不觉得惊讶，大概是他觉得像叶开这样的人，大抵都有点毛病，就像当年边关的那个人一样。

　　顾惜朝又道：“送给你了。”

　　叶开道：“《七略》？”

　　“嗯。”

　　“算是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顾惜朝斜睨他一眼，说：“嗯。”

　　叶开略微觉得有些不好意思，他本不是个习惯挟恩图报的人。于是他便想说些什么。

　　“你不是觉得这本书不值钱？”

　　说完他就想把自己的嘴给缝上。

　　顾惜朝的反应倒很平静，他风清云淡地说：“我的命也不值钱。”

　　“一本不值钱的书换一条不值钱的命，也算物有所值。”顾惜朝又道。

　　“你何必如此自轻？”叶开叹道。

　　“我的命本就轻贱。”顾惜朝轻轻说道。

　　叶开噎一下，竟不知如何接话，缓了一下，皱眉问道：“难道你就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珍贵的东西？”

　　“当然有。”

　　顾惜朝怔了一瞬，答道。他的手已抚上心口，那里有一本书，一本无比珍贵的书。

　　“那是本什么样的书？”叶开好奇极了。

　　“那是我妻子的书。”顾惜朝笑了，顾惜朝的笑好似月光，柔和、温润。

　　“她一定很美。”叶开说。

　　“人人初见她的美貌都会瞠目结舌，不忍心伤害她一分一毫，她的美，无人能比。”顾惜朝眸中闪烁着微光，似将春日的晚霞并着迎春花的芳香揉碎了，仔细看去，又添了分迷茫的水色。

　　叶开心中一动，怕不是自己又踩到雷了……

　　所幸顾惜朝并没有失控，他仰头，闭目，咽下不知名为何的泪水，继续说道：“她出身高门，丽质天成，温婉贤淑，她医术高明，心地善良，甚至愿意以大家闺秀的身份给城隍的乞丐看病，她生性节俭，却常常为穷人施衣赠药。”

　　顾惜朝又笑了笑，温暖而又凄凉。

　　“她有时也胆大妄为，独身一人千里迢迢来寻自己的夫君……她冰雪聪明，却包容忍让，她淡泊名利，却义不顾身……”

　　“她哪里都好，像仙子一样完美，只是……运气太差。”

　　顾惜朝苦笑，这笑实在太苦，像是熬干了十斤黄连剩下的汁水，苦得已感觉不到味道。

　　叶开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知道，这时最好什么都不要说。他就这样陪他站着，等待着他自己走出这个苦涩的梦境。

　　很快，顾惜朝就说话了：“这是哪里？”

　　叶开答：“这是边城。”

　　顾惜朝又问：“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叶开苦笑：“我也不知道。”

　　不过叶开很快又想到了一件有趣的事，于是他开口道：“我白日时遇到了一个有趣的人。”

　　“哦。”顾惜朝看上去并不是很感兴趣。

　　叶开道：“我觉得你也会对他感兴趣。”

　　“哦？”顾惜朝淡淡地应道。

　　叶开笑了：“因为那个人和你长的简直一模一样。”

　　“什么？”顾惜朝终于表现地有些好奇。

　　叶开沉吟片刻，问出了那个自己十分想问的问题：“你会不会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

　　顾惜朝毫不犹豫：“不会，不可能。”

　　叶开又问：“兄今年贵庚？”

　　顾惜朝皱眉：“廿二。”

　　年龄对不上，看样子真得不是，叶开觉得有些遗憾，顾惜朝却只觉得他无聊。

　　叶开羞涩地低了下头，又道：“我今年十九，还要唤你声大哥。”

　　顾惜朝毫不犹豫：“不必，我没有认兄弟的习惯。”

　　看叶开还想说什么，顾惜朝挑眉一笑：“如果你刚刚是去熬药的话，现在可以再准备一份药材了。”

　　叶开一怔，然后随风飘出了窗外。

　　顾惜朝也一怔，似乎对叶开的轻功有些惊讶，然后拖着微跛的左足向床上走去。

　　睡觉。

　　当叶开端着重新熬好的汤药回来时，看着床上睡得香熟的人，开始考虑要不一把掀开他的被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