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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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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连着黄沙,黄沙连着天。
大地是黄色的,天也是黄色的。在无际的荒原中,昏黄是唯一的色彩。
天已黄昏,叶开已在这无尽的昏黄中行走了一日。枯干的老树融化在荒漠的色调中,天际传来枯干的鸦鸣,叶开却笑了。
乌鸦是黑色的,叶开没有看到乌鸦,却想到了纯粹亮丽的黑色。有时看不见比看见更加清晰,因为看不见的乌鸦可以不必染上黄沙的颜色。
当心事都要湮没在昏黄的画卷中,任何一点不同的色彩都是值得开心的。叶开就很开心,他常常很容易就开心了。开心的人运气都不会差,叶开就觉得自己运气很好,于是他又看到了一点不同的色彩——一角翠绿。
绿色是生命的颜色,黄沙是掩埋生命的黄沙。在黄沙中若隐若现的那一抹绿仿若在魔鬼口中挣扎求生的小兽。
叶开有些心动,他亦很容易心动。于是他笑着走向那抹绿,当他到达时,他就不笑了。因为他发现这好像不是一场好运,而更像一个麻烦。
黄沙中的绿色并非荒漠里的植物,而是一片衣角。黄沙掩埋下的也不是一只小兽,而是一个人,一个穿着青绿衣裳的男人。
叶开叹口气,将黄沙中的男人扒了出来,搭上手腕,发现还有脉搏。于是叶开又叹了口气,认命地负着男子朝着远处凝成一点的边城走去。
顾惜朝醒来时,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他试着起身,却感到浑身像被石磨碾过一般,寸寸疼痛,不及反应,头部更是一阵剧痛,马上又要昏沉过去。
他竭力控制自己的意志,小心翼翼地调整呼吸,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头部的疼痛稍稍减轻了些——又或者是已经习惯了这种疼痛。
他的发稍已被冷汗浸透,思想却开始复苏。
他并没有马上睁开眼睛,而是闭目思索着,思索着之前发生的一切。
晚晴死后,铁手保了他,他时疯时醒,在惜晴小居活着,后来有一天,他出门采药,惜晴小居着火了,他疯狂往回跑,然后在一堆杂物中扒拉出一本破碎的书,然后,一道白光——他恍惚觉得那是一道晴天霹雳,为他曾经发过的毒誓。
然而,他却来了这里。
是谁?
感受着身上清爽干净的被褥,想必不会是那些寻仇的人,但他如今一个废人,又能被谁惦记?或者是铁手带他换了地方?想着刚刚那一眼的陌生,他隐约觉得不太对。
于是,他又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个衣衫褴褛,眼睛却很明亮的人。
看到他睁眼,叶开便笑了,叶开的笑好似阳光。
“你伤的很重,”叶开道,然后轻叹了口气,“我实在有很多问题想问你,看样子你也有很多问题想问我,但我想,不管是问还是答,都是需要力气的……你看上去实在不像有力气的样子。”
仿佛为了应证他的话,顾惜朝只眨了眨眼。
叶开笑道:“所以你不妨再睡一觉。”
顾惜朝似乎想说什么,但犹豫了一瞬,复又闭上了眼。
顾惜朝再次醒来时,窗外天色已经暗下,但屋内却是亮着的,因为灯在燃着。
叶开在灯下看书。
顾惜朝忽然想起了什么,艰难地抬起手来向自己的心口抚去——那里有他最珍贵的东西,也是他如今唯一珍贵的东西。
“我没有动你放在心口的那本书,所以放心,它还在。”叶开感觉到他的动作,于是说道。
顾惜朝却好像没有听到他说话一般,依旧艰难地动作,直到他的手隔着衣料触到了他放在心口的那本书。
他的动作就停在了那里。
他轻轻舒了口气,轻轻地闭上眼睛,轻轻地感受指尖那一点温暖,仿佛不用看也知道那是不是他放在心口的那本书——一如他与晚晴的默契。
叶开已经走到了床边,看到了他的动作,不知怎的,感到心里一点微涩。叶开并不时常有这种感觉,或者说很少有,尤其是还是为了一个素不相识,连话都没说上一句的陌生人。
一直是他在和他说话,他还未曾和他说过一句话。
然后叶开就笑了,他其实是个很爱笑的人,任何的苦难都不能在他心中停留太久。
叶开道:“你一定是个很爱书的人。”
如果不是一个很爱书的人,怎么会在那种境地下还随身带着三本书呢?一本紧紧攥在手里,一本深深藏在心口,还有一本《药经》,散落在身旁。
他放在心口的那本书叶开却没有动。如果不是必要的话,叶开并没有搜别人贴身物品的习惯。但叶开却没有拾书不昧的好习惯,所以《药经》和他手里攥着的那本书如今都在叶开手里了。
叶开懂一些医术,但并不是个大夫。所以他对《药经》没有什么兴趣,却对另外一本书感兴趣极了,虽然他也不是一个将军。
叶开相信,对方也不是一个大夫。任何一个人,如果看到另一本书的内容,都不会认为拿着这本书的人是一个大夫。
叶开十分好奇眼前这人和他手中这本书的联系,于是他拿出背在身后那只拿着书的手,笑着说:“这可真是一本好书啊!”
床上的人脸色一僵,蓦然睁眼,死死盯着叶开手中那本书,那本支离破碎,还沾着血污的书。
书的封皮上是支离破碎,沾着血污的两个字——七,略。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蓦然放松下来,移开了视线,看到了叶开另一只手中端着的碗。
叶开笑道:“先吃点东西?”
顾惜朝僵硬地点了点头。
“我时间算得极好,粥还是温的。”叶开笑得有些得意,也不在意是否有人捧场。
顾惜朝当然也没表扬他,他只是看了他一眼,然后盯着那碗粥。
于是叶开将书放到了自己破烂的衣襟里,扶他半坐了起来。叶开清楚地看见当自己靠近他时,那人明显的眉头一皱,然后似乎觉得这样不太好,又勉强地舒展开来。
然后叶开又笑了,没有声息地笑,所以顾惜朝就假装没看见。
然后叶开就笑出了声。这人实在有些可爱,尤其是他生动的表情让叶开不自觉想起白天遇到的那个并不是很生动的人,这两个截然不同的人却长了一张几乎一样的脸。他只要一想到傅红雪的脸上露出这样表情,就情不自禁地想笑。
顾惜朝动作一僵,然后装作听不见,伸手去接叶开手上的粥碗,叶开却没有给他。
“你的手在抖,”叶开收起了笑脸,有些严肃地说道,“你的新伤不是十分严重,但旧伤却十分严重。”
当然严重,被熊牙洞穿的膝盖,被逆水寒劈裂的肩头,被穆鸠平两次洞穿的胸膛,每一处都足以让他刻骨铭心,痛上一辈子。
“这碗药粥熬得并不容易,尤其把它打翻了之后重熬还要好一阵子,而你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东西,现在一定很饿。”叶开叹了口气,然后笑道,“所以,还是让我来喂你吧。”
然后他清楚地看到眼前人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虽然很快就从善如流地同意了。
叶开喂得很慢,顾惜朝吃得也很慢。一个一天一夜未曾进食的人原本就不应该吃得太快,但在饥饿中控制自己原本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叶开看着眼前的人从容优雅地进食,不觉又想到了白天那个人,那个黑衣黑刀,缓慢吃着面的男人。
一会儿一定要问问这人,问问他是不是有一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叶开如是想着。这样的想法十分有趣,所以叶开又笑了,他实在很喜欢笑。
当叶开被自己的想法逗笑的时候,顾惜朝已吃完了粥,然后说了他们见面之后的第一句话。
“你是谁?”
顾惜朝的声音有些嘶哑,有些冷冽,却又有些好听,只因为他的声音原本就很好听。
“我姓叶,叫叶开,树叶的叶,开心的开。”叶开笑道,“你又是谁?”
顾惜朝看了眼前笑得一脸阳光的人,犹豫了下,答道:“我叫顾惜朝。”
“可惜的惜,朝暮的朝?” 叶开问道。
“嗯。”顾惜朝察他神色,看样子跟自己没仇,也不像听说过自己的模样。
“不惜朝华暮,君行殊未来。”似乎觉得刚刚用他名字组的两个词寓意不是很好,叶开略微思索了下,又吟到。
顾惜朝一怔,喃喃道:“弃置而不省,秋风凄以摧……”
叶开于是闭上了嘴。
“这是哪里?”顾惜朝并没有惆怅太久,马上又问道。
“边城。”叶开答。
“哪座边城?”顾惜朝又问。
“这里是边城,这座城的名字也是边城。”叶开笑道。
“名字叫边城的边城?”顾惜朝觉得有些奇怪。
“嗯,你没听说过吗?”叶开也觉得有些奇怪,然后有些羞涩地笑道,“或许这里只在江湖上比较有名。”
“在江湖上有名……”顾惜朝喃喃道,他从来没有听说过这样一座边城,他感到有些不安。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顾惜朝问道。
叶开的脸色好像有点奇怪了,说道:“我也想知道这个问题,我看到你的时候,你身受重伤,埋在沙子下面,我看你还活着,就把你带回来了。”
说到最后,叶开觉得有些委屈,为他略带质疑的语气。
顾惜朝沉默了半晌,说道: “多谢叶大侠救命之恩。”
叶开看了看他的脸色,斟酌着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你是一个将军吗?你的书真是精彩极了。”
然后他看到顾惜朝的脸色也精彩极了,他甚至完全看不懂他脸上闪过的种种神态是何意味,只是忽然觉得十分难过。
“我不是,那本书……也不是什么好书。”顾惜朝艰难地说道。
“你胡说!”叶开难得地像少年人一样固执起来,“我虽然不是很懂布阵打仗,但也看得出这一本了不起的书,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你错了,写这本书的人,不过是个疯子。”顾惜朝脸色苍白,闭上眼睛,梦呓一般说道。
叶开一怔,问道:“这本书是你写的?”
然后他又看到,顾惜朝脸上的神色真是精彩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