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色》Candy唐

27、一个人的夏天

　　宿舍里回荡着Shakira激昂的嗓音，很合这初夏的气氛。尹轩正在那里摇头晃脑，安曈一头撞进来，靠在门后面一声不吭。今天有一场选修课的考试，此时本该在考场里的安曈却无缘无故地回来了。
　　尹轩按了静音键，奇怪地问，“这么早就考完了？”安曈紧攥的双手发白，直瞪瞪地盯着自己的脚尖。“没有……昨天，昨天就考过了……”尹轩听得莫名其妙，“你记错考试时间了？”安曈摇摇头，嘴唇发白，“老师临时改的，没人告诉我……”
　　除了安曈，班上还有一半的人选修这门课，而且多半是男生，就住在他们对面。“这帮小子……”尹轩听完就要去找对门算账。安曈一把拽住他，低着脸让他别去。自从吕胖被学校退学，其他人被留校察看，就有谣言在私底下传。虽然谁都没有真凭实据，可大家还是不约而同地疏远了安曈。
　　“不怪他们……”安曈心里一阵难受，“没关系，下学期，我可以再多修一门……”“你的奖学金要泡汤了。”尹轩甩开安曈，为他的息事宁人气结。安曈咬了咬唇，说不出的灰心。他当然知道后果。一门选修课没有成绩会拉低平均分数，他的奖学金势必没有希望了。尹轩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反问，“你就打算一辈子让人欺负下去？！”这话刺到了安曈的痛处，但是他已经习惯了以承受去解决问题，而不是反抗。
　　那天以后，安曈总是自己一个人坐在课堂的角落，偶尔触及到别人的目光便仓皇地埋下头去。他把自己封闭起来，不希望遭到别人的讨厌，也害怕受到伤害。尹轩看在眼底，就主动坐在他旁边。
　　“我去找过老师。”尹轩趁着课间告诉安曈。安曈转过脸来，眼底有一丝希冀。尹轩讲下去，“她不能安排你一个人考试。我跑了好几趟，她大概是烦我了，”说到这里，尹轩笑得有些自嘲的意味，“她答应只要你这个星期交出一篇论文就给及格。”
　　安曈空张着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尹轩见他眼圈泛出微红的颜色，吓得赶紧向后靠，“喂，喂，你别这样……”安曈忍住汹涌的情绪，赶紧抿住嘴唇，血液都朝头顶涌去。尹轩松了口气，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安曈这个感激涕零的样子，心里就六神无主。他接下去继续说，“你加把劲，凭你的实力还有希望拿到奖学金。”“谢谢。”安曈低声说，“你一直帮我，我都不能为你做什么。”尹轩撑着头，打量着坐在窗户边的安曈。他从来没想过要回报，有点粗线条的他，做事一向我行我素。安曈被他看得局促起来，不知道自己哪里不对劲。尹轩撇了撇嘴，酸溜溜地说，“你小子长得是比我好看，难怪那么多女的打你主意。”安曈听完，喉咙里生吞下一口气，发出一声空响。安曈一直认为那些女孩子之所以会主动接近自己是为了认识尹轩。
　　尹轩把视线转向坐在教室中央正跟同学聊天的茵子。他突然站起来走到茵子跟前，示意她跟自己出去一下。不出一分钟，只有尹轩一个人若无其事地回来了。安曈瞧了一眼茵子的空座位，并没有多想什么。
　　两节课上完，安曈从教学楼出来，尹轩走在他前面一些，高大的身形挡住了刺眼的阳光。安曈正低头踩着他的影子前行，茵子不知从哪里冷不丁冒了出来。“安曈，我找你说点事。”茵子明显忌惮着尹轩，不时拿眼角瞄着他。安曈顺着她的目光看到尹轩，猜不透他葫芦里卖什么药。尹轩就站在不远的地方，一副居高临下的表情。
　　茵子才是那个真正的告密者，尹轩不明白看起来没心眼的茵子为什么这么做，他也不关心，但他就是看不惯茵子得了便宜还卖乖，跟着班上的同学一起欺负安曈。茵子说了没几句，居然哭了起来，安曈慌了，一边安慰，一边向尹轩求助。
　　“笨蛋！这么快就心软了。”尹轩低骂了一句，大踏步走过去，根本不管茵子，揪住安曈就走。
　　“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吧？”
　　“嗯。”安曈应了一声，又说，“她也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两个人沉默着又朝前走了一段，尹轩叹了口气，忍不住感叹，“你真是好脾气，这么就算了。”
　　安曈却如释重负，好像得到茵子的坦白就很知足了似地。
　　接二连三的考试让六月很快过去。天气也热了起来。安曈经过宿舍的窗户，瞥见楼下三个一群两个一伙拖着行李准备回家过暑假的同学，心里头难免失落。这个假期，他无处可去。
　　“安曈……”
　　“嗯？”他收回目光，看着拖着行李箱站在宿舍门口的尹轩。
　　尹轩像是很不放心，走了两步又退回来，忍不住叮嘱，“你别太拼命了。”班上只有安曈一个人暑假留在了学校里，他必须打零工才能凑足学费。尹轩踌躇了片刻又说，“有麻烦别不好意思开口，我帮你想办法。”安曈笑着表示自己能应付。尹轩还是不走，站在门口磨蹭。“你怎么也变得婆婆妈妈起来了？”安曈示意时间已经不早了。尹轩一反常态，缩手缩脚地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什么东西紧捏在手心里。“这个……”“什么？”安曈盯着被他攥得密不透风的那个东西。“就是，就是点钱。”尹轩把钱往安曈袋子里一塞，“你拿着，暑假学校没人，万一有什么急用……”安曈知道尹轩这么小心翼翼地措辞就是怕伤了自己的自尊心。他掏出被尹轩捏得发潮的钱，毫无理由地感到一阵眩晕。尹轩见他没有拒绝，这才松了一口气，“那我走了。”安曈将行李箱的拉杆接过来说，“我送你。”尹轩回过神，在他的肩膀上敲了两下。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下了楼，思琪正在楼下等着。尹轩瞄了一眼停在路边的豪华轿车，一个中年男人的影子隐隐约约映在车窗玻璃上。思琪一见他们出现便走上来说道，“爸爸等你好久了，上车吧，吃完饭送你去车站。”“晚了就赶不上车了。”尹轩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并不掩饰自己的不耐烦。安曈看看思琪，又看看外头的那辆车，然后把行李箱放了下来。
　　进退两难的思琪站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父亲是个说一不二的人，听说自己交了男朋友，就一定要过来看一眼。说是吃饭，其实更像是审核。气氛僵持起来。安曈拽了拽尹轩，然后问思琪，“行李放在哪儿？”尹轩还要说什么，安曈使了一个眼色，他这才硬憋回去了。司机打开后车厢，安曈把行李往里头放，尹轩只好也跟着出来。思琪特意绕到安曈身旁，小声地说了一句谢谢。安曈摇摇头，同他们道别。
　　尹轩刚拉开车门，正听见里头的中年人低声嘟哝了一句：“琪琪，究竟是哪一个？”思琪解释完，中年人一抬头，正瞧见站在大太阳底下直眉楞眼的尹轩。“唔。”思琪的父亲应的那一声里颇有些遗憾的意味。尹轩腮帮子一鼓，坐进车子里，没好气地甩上车门。
　　八月的天热得让人不敢出门。安曈白天在一家公司当实习生，六点下班，在路上随便买点什么填饱肚子，七点赶去一户人家给他们上高中的儿子辅导功课。一天忙下来，回到宿舍浑身像散了架，倒在床上便能睡着。假期里尹轩打过两三次电话，一直问他需不需要帮忙，都被安曈婉言谢绝。
　　一天傍晚，刚领了实习工资的安曈去银行存钱，意外地发现自己的卡里无缘无故多出了五千元。这对安曈来说不是个小数目。他想了一个晚上，第二天早上起来把卡锁进了抽屉最里面，然后就当做没收到过这笔钱，每天依旧努力工作。
　　八月底，逐渐有学生开始返校。寂静的校园又恢复了生机。尹轩在一个酷热的中午风尘仆仆地回到了学校。宿舍里有些暗，低垂的窗帘隔绝了室外的热空气。安曈出去了，他知道尹轩今天回校，早上走的时候在桌上留了一杯凉开水，水壶里也灌了热水。尹轩打开电扇，喝了口水，跑到浴室里冲澡。
　　下午在宿舍里无所事事，尹轩抱着电脑，坐在屋子里打游戏。安曈破天荒六点就回来了，一进门便兴致勃勃说要请他吃饭。“你小子发财了？”尹轩被从电脑前面拖起来。“不缺请你吃饭的钱。”安曈到洗手间洗了把脸，走出来的时候脸还湿漉漉的，一圈浓密的睫毛围绕着眼周，挂着几滴细小的水珠。
　　两人来到校外的小饭馆。尹轩挑了一家干净整洁的小店。店里都是家常菜，分量足，很实惠。安曈又点了几瓶啤酒，两个人坐在空调下面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讲着各自在暑假里的见闻。
　　“你跟思琪的事算是定了吧？”安曈想起放假那天的情形，随口问道。尹轩顿了一下，像是被喉咙里的东西噎着了。安曈发现自己说错了话，赶紧闭上嘴。尹轩又叫了两瓶啤酒，然后装作没事人一样，故意轻描淡写，“我跟她分手了。”安曈放下筷子，看着他把玻璃杯里的啤酒一口气喝光，好一会儿才敢开口问，“她爸爸不同意？”
　　尹轩呼出一口长气，“不是因为这个，总之……我们两个……很多方面都，都合不来……”他的舌头明显不那么利索了，可还在往杯子里倒酒。安曈见他心情不好，就没有阻止。尹轩把空杯子按在桌上，睁着一双被酒熏红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对面的安曈。
　　“你要是……”尹轩带着醉意笑言，“要是现在去追她，一定追得到。她从一开始喜欢的，就是你……”安曈脸色一紧，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这不可能。”他低声嘟哝，脑子里却闪过一些零碎的片段。他从未去想那些片段可能意味着什么，他甚至从未真正注意过卫思琪这个女孩子。对他来说，她只是尹轩的女朋友，仅此而已。
　　“嘿嘿，不可能……”尹轩讪笑，带着嘲弄。安曈面对那明显的嘲讽，不安和难堪在他的胸腔中逐渐膨胀。他不明白尹轩为什么迁怒于自己，这让他惶然不知所措。桌上的菜已经凉了，浮着一层白腻的油沫。空调又打得太冷，安曈一下子就失了胃口，于是拿起玻璃杯吞下了一杯啤酒。他的酒量不好，脸上立即泛起了红。尹轩眯着眼睛望着他，像看着一个陌生人。安曈打了个哆嗦，他感到他们之间有什么变了，他思前想后，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
　　小店里的电视机传来晚间新闻的前奏，尹轩歪歪斜斜地站起来喊服务员买单，安曈按他坐下，不声不响地掏钱结了帐。走出小店，热浪迎面袭来，原本昏沉的脑袋觉得更重了。尹轩站不稳，幸亏安曈还算清醒，扶着他往学校走。
　　离开学还有一个星期，夜晚的校园只有稀稀落落的几个人，都是懒懒散散的样子。尹轩没走到宿舍就在路边吐了。安曈也觉得头重脚轻，但还硬撑着。两个人捱到宿舍门口，楼道的灯坏了。安曈满身大汗，摸了半天也没找到钥匙。身后的尹轩摇摇晃晃，安曈拼命拉着他，才没让他瘫倒在地上。一束光从楼道的窗口钻进来，正打在安曈的脸上，反射出一片莹白的光。尹轩晃了晃脑袋，努力想清醒过来。
　　一双胳膊突然从安曈的腋下穿过，将他牢牢地扣住，随即一副被酒精灼烧得滚烫的躯体贴近了他。安曈倒抽了一口气，下意识地试图脱开。尹轩的面孔近在咫尺，清晰得看得见皮肤每一处细微的肌理。安曈一下子呆住了，他们靠得太近，加重的呼吸在黑夜里仿佛随时都会冲破堤岸。夜色隐匿了理智，却将心灵最深处的触动释放了出来，一丁点的迟疑立即就演变成无法抑制的冲动。尹轩在微弱的白光下端详着安曈的眉眼，而后试探性地靠过来了些，几乎碰到了他的嘴唇。安曈短促地抽气，仓皇退开。他想尹轩一定醉得太厉害，亦或许是把自己当成了别人。可尹轩执着地再次靠近，温热的呼吸令安曈有一种似曾相识的眩晕。那是当尹轩带着满脸的小心翼翼把钱硬塞到自己手里时感到的眩晕。安曈抬起眼，尹轩棱角分明的嘴唇在视线中放大。他如同中了咒语，恍惚而生怯地迎上去¬。尹轩低吟了一声，肩膀耸起，将他按在背后的大门上——
　　“他妈的，灯怎么不亮了。”
　　楼道里一阵响动，谁拖着行李上楼来了。安曈一惊，闪身躲过。尹轩没有防备，一个踉跄，脑袋正撞在门上。安曈伸手在尹轩的口袋里找到钥匙飞快地打开了门，趁楼下的人还没上来，把醉醺醺的尹轩给拖进了屋，就像是干了什么亏心事。
　　安曈拿袖子擦掉额头的汗水，累得四肢发软。酒劲上来，他也觉得一阵迷糊，只好一屁股坐在床边喘口气。床上的尹轩迷迷糊糊，口中不知嘟哝着什么。安曈转头看着他，心中不由得一颤。他下意识咬住了自己的嘴唇，试图消除唇上残留的那份酥麻的微痛。
　　一定是喝多了。
　　安曈固执地这么想。
　　他只有尹轩这一个朋友。他不想失去这个唯一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