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曈色》Candy唐

25、裂痕

　　宇文昼一直拖到五月底才回国，这期间奶奶病重去世，他独自一人打理奶奶的后事，一边应付戚薇，而安曈是他另一块心病，几番下来，心力交瘁，病了一场。鸢每天都打电话来，开始他还尽量缩短通话时间，但由于只剩下鸢这一个可以倾诉的人，交谈的时间也随之越来越长。
　　“嗯，我明天回来，那就这样。”
　　昼挂断电话，把行李箱又检查了一遍。同戚薇离婚后，这里的房子卖了，奶奶的住处暂时租了出去，一切都安排妥当。他坐在床边，发现自己忘了把安曈的照片收进行李箱。空荡荡的房间里，只听得到自己深沉的叹息……
　　“嘿，下来，没人！”
　　安曈正猫在学校的围墙下，听到里面传来的口信，便站起来，双手攀住墙头，一纵身就跳了上去。尹轩站在朦胧的月色下冲他打手势，让他轻点声。月光下，挨着墙根种的那一排紫罗兰在夜色里吐露着淡香，尹轩满不在乎地踏在花丛里，仰起的脸庞笼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安曈一时失神，竟忘了自己还骑在学校的墙头上。
　　“谁啊？”
　　一道电筒的光束在他的周围闪起来，安曈这才慌了神，连忙从围墙上一跃而下。尹轩一把抓住他，猫着腰一溜烟钻到树背后，往黑不隆冬的地方窜，一路跑一路数落，“你小子坐上面磨蹭什么？看把学校保安给招来了吧！要被抓到，又是两包烟没了。”
　　一路跑到教学楼前才敢停下来喘口气，漆黑黑的大楼只有一两间通宵教室亮着灯。尹轩准确地望向东边第二间，思琪一定还在里头。他收回目光，转身看了安曈一眼，“走吧，回去睡觉。”
　　安曈抬头也望向那间教室，“你怎么不跟思琪去看？”“倒是想，可她对摇滚没兴趣，说太吵！”尹轩还沉浸在方才那场演出的激烈节奏中。安曈的嘴唇弯成一道弧线。自己虽然是被尹轩临时拉过去的，最后竟也被现场的气氛感染，第一次在激烈刺耳的旋律中同几千人一起挥舞双手大声喊叫，尹轩从头到尾都跟着台上的歌手一起疯狂嘶吼，那种张扬，甚至是歇斯底里地的发泄，是安曈以前想也不敢想的。
　　“她要是去了，也会喜欢的。”安曈老实地表达自己的看法。尹轩闷哼了一声，像是自嘲。“你们俩还好吧？”又走了一段路，安曈关心地问。
　　“就那样。”尹轩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二三米开外的自动贩卖机还亮着灯，他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干得冒烟，“等我会儿，我去买瓶水。”他从口袋里掏出零钱，朝贩卖机跑过去。学校不卖含酒精的饮料，他只好买了两瓶乌龙茶回来。
　　安曈接过水，旋开盖子，喝了两口，想起晚饭的钱还没给，于是去掏口袋。尹轩看都不看，把嘴巴里的水咽下去，“不要！”他断然拒绝，没得商量。安曈只好塞回口袋，心底却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忘了找机会还上这个人情。尹轩一眼看穿他的心思，斜着眼瞧着他，“你要这么斤斤计较，就要把这水和门票钱统统给我！！”安曈当了真，尹轩一见，恨不得要揍人，“你小子别老把我当混蛋！说好我请！你敢再跟我提个钱字！”“对不起，”安曈不好意思地笑，“你别生气。”。尹轩略一怔，望着安瞳的脸许久，这才掉转了目光，低声嘟哝了句什么。两人又走了几步，尹轩突然想起第二天是吕胖的生日，“胖子请了班上几个关系好的同学，你明天用不用打工？”
　　明天是周日，只要上午去做一份家教就没事了。安曈爽快地答应了下来。从前他和同学关系疏远，从来没人请他参加生日聚会。可如今就连系里院里大大小小的活动，尹轩也会硬拉着他去凑热闹。这些校园活动有学校的资金支持，参与的学生不仅能锻炼自己，还能得到一定的物质鼓励。安曈这段时间除了上课吃饭睡觉，课余时间几乎都被尹轩硬塞过来的任务给排得满满当当。
　　“那个……”尹轩摸了摸自己的鼻子，拖了一个长音，“茵子的那个网球社有人跟我打听你……”
　　“嗯？”安曈问。
　　尹轩正要说下去，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声音打断了——
　　一个颀长的人影从树影里走出来，安曈打了个哆嗦，只觉得凭空被人倒了一盆冷水。他立即收回笑容，表情回复到一贯的戒备。昼来这里之前就知道自己将会面对怎样的困境，因而走近了一步说道，“安曈，我们得谈谈。”他说到这里，特意看了尹轩一眼。
　　尹轩识趣，掉头就要走，不料被安瞳拦住。“别走，我没带钥匙，等我一会儿！”安曈咬着牙说。宇文昼面色有些难堪起来。尹轩顿感进退两难。他左右看了看，找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我去买两包方便面，你们先聊。”他走回到自动贩卖机前面，装作挑选里面的速食面，一边不时拿眼角瞥向不远处的那两人。
　　安曈垂着肩，站在灰色的树影之间。“是你么？”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跌跌撞撞地滚落出来。宇文昼点了点头。安曈向后踉跄了一步，漆黑的双瞳蒙着一层水汽。他紧喘了两口气，跌坐在树影下的长椅中。宇文昼挨着他坐下来，讲起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我们喝了酒，鸢醉得更厉害，躺在后车座。那天晚上起了雾，我开得太快，拐弯的时候车子突然失去控制，冲到路边的公交车站……我失去了意识，鸢把我搬到后车座，对警察说是自己开的车……”
　　安曈仿佛不在听他说的话，他脑子里的记忆是另一个故事。那天晚上爸爸加班到很晚，妈妈照例到路口的车站等爸爸回家。爸妈的感情很好，自从爸爸找到了新工作，家里的生活眼看着也一天天好转起来。十年了，爸妈的音容相貌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如果不是眼前的这个人，自己本该过得很幸福吧。安曈想到这里，打了个哆嗦，把悲痛都闷在了心里。
　　安曈的平静让宇文昼不明白，他已经设想了无数遍这场谈话，可每次都猜不到结果。安曈定定地瞧着自己发白的指尖，既没有流露出敌意，也看出剧烈的悲伤，他只是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盯着自己交缠的指尖，如在梦里。这么多年，悲痛已经无法打败他，只因幸福对他而言是一个奢侈的字眼。遇到宇文昼之前，他已经很久没有开怀笑过。若不是今天晚上，他甚至忘了如何宣泄自己的快乐。他茫然地抬起头，寻到尹轩的身影。
　　“我回去了。”安曈站起来，拖着腿往宿舍楼走。
　　宇文昼呆立，“我不能改变已经发生的事，但是……”他急切地说，安曈的背影瑟缩了一下。“我可以等，不管什么时候，只要你愿意回来……”
　　安曈没有啃声，却加快了离开的步伐。尹轩经过宇文昼的面前，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紧赶了几步跟上安曈。两个人很快消失在大楼里……
　　宇文昼步履沉重回到公寓。鸢正站在门口等他。见他回来，晃了晃手中的酒，“喝一杯？”
　　昼开了门，走进客厅，一头倒进沙发，也不去管另一个人。鸢取了酒杯过来，倒了一杯，递给他。昼握着手里的杯子，望着他，“什么时候走？”
　　“过了夏天。”鸢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昼此刻正需要酒精的麻醉，于是也一口气喝光了。两人都不再说话，接连又喝了两三杯之后，鸢忍不住笑起来，“我们这是干什么？”昼也笑着摇了摇头，把酒杯放回茶几上，靠在沙发里。
　　“累了？”鸢伸手抚上他的脸，修长的手指探入他的发隙。
　　昼挡开，坐起来给自己的杯子倒满酒。鸢盯着他不做声。“回去吧，鸢。”宇文昼盯着杯中的金色液体对他说。
　　鸢不动，冲宇文昼惨笑，“我就那么招你烦……”
　　昼这才把目光转回他的脸上，眼神带着明显的醉意，“鸢，让我也告诉你一些你不知道的事。”他把杯子里的酒饮尽，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你从没问过我是怎么认识的戚薇……”
　　鸢不明白为何宇文昼会突然提起这个女人。昼浅酌了一小口，那是他原本一辈子也不打算让鸢知道的事。“戚薇的伯父，就是你的监狱长，因为有了他，你才能那么快出狱……”鸢错愕，他一直以为戚薇是宇文昼在国外相识的。“事实上你在狱里时，我就在她叔叔的授意下同她见过面。凭她的资质，奶奶也很支持我们交往，”昼说到这里，把剩下的酒一口吞下，“我知道这是唯一能把你从那个地方尽快弄出来的办法，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都是早点让你出来……”
　　鸢低吟了一声，“我宁愿坐牢……”
　　“是的，我知道。所以，我才更不安。我悄悄同戚薇结了婚，可你太聪明，很快你就发现了，你觉得为我牺牲的一切都变得毫无价值，”昼又喝了一口酒，“你开始放任自己，无论我怎么努力，你都不愿意再回到正轨上来。你就是要把自己彻彻底底毁掉，让我一辈子良心不安，让我没有办法离开你，是不是这样……”
　　鸢双手紧握，撑在自己的膝盖上，盯着地板不说话。宇文昼出其不意抓起他的手腕，把衣袖拉下来，鸢一颤，而后立即明白了他的意图。“看看这些！”宇文昼指着小臂上面那几个明显的伤疤低吼，“看看你让那些人在你身上留下的东西！你明知道我看到你这些伤会有什么感受，可还是故意这样干！”说到这里，他激动地挥舞着手，双眉紧紧地纠结在一起，“为什么，为什么你就不能相信我一次，相信我是真心对你好，为什么你就要用这种办法来拴住我，折磨我？”
　　鸢的胸膛急剧地起伏，酒精在沸腾的血液里燃烧，灼烧着他的身体。他紧喘了几口气，而后颤颤巍巍地说道，“我，我那么喜欢你，可你总想把我推得更远，我总是忍不住想，如果不做点什么，你就会离开我……”说到这里，他弓起背，肩膀剧烈地颤抖。“对不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知道错了，别赶我走……”他埋着头，天性的骄傲在此刻变得那么不堪一击，从小到大，世界里只有面前的这个人，他已经不知道要如何在没有昼的地方生活。
　　“守着一个不再爱你的人有什么意义，鸢？”宇文昼的一句话令匍匐在他腿边的鸢打了一个冷战。昼扶他坐好，鸢陷落在沙发的角落，脸色惨白。“听我说，”宇文昼握着鸢的肩膀，“豆豆做了我以前没能为你做的事，离开这里，鸢你有天赋，我跟豆豆加起来也不如你，你不应该是现在这个样子。去把错误都纠正过来吧。”
　　“那么你呢……”鸢双颊失了血色，看起来从未有过的脆弱。
　　“我，”宇文昼一口气喝光了最后一点酒，“我要在这里等安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