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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五章 ...

  •   黄昏后没多久,星子布满天幕,月牙儿弯弯挂在柳梢忽明忽暗,傅斯年信步登上杨柳岸,低调的湛蓝长衫在风中衣袂翻飞。循着不远处百转千回的竹笛声,他一眼就看到倚坐于湖心亭顶的公良彧,抚笛仰对清风残月的公子世无双,此刻周身笼罩着那妙笔在握也描摹不出的一份孤寂。
      傅斯年走到三尺阶前停下来,抬高眸光越过六角亭檐挂着的朦胧宫灯:“好曲子,空灵婉转,哀而不伤,令人听之忘俗,不知叫什么名字?”
      待吹完了最后几个音符收尾,公良彧微微扬唇:“叫相思。最肯忘却古人诗,最不屑一顾是相思,浓愁除却天边月,竟……”明明在横笛指月,眼睛却直勾勾盯着他傅斯年,一字一顿道:“没人知。”
      傅斯年被瞧得起了层鸡皮疙瘩,浑身不自在地拾级而上到亭子里暂避,“好一个相思。”
      公良彧见状,拎过手边的酒坛子转身飞下檐顶,凌空就着冷月色灌了几口,落地时笑吟吟迈步也往亭内去:“虽无春水煎茶,但有松花酿酒,瞧,绿蚁新醅的一坛松花酿,先生可愿赏脸尝上一口?”说着举坛相送,但傅斯年迟迟不接,扫过他沾有酒渍的衣襟,仔细辨认着坛口哪一头有他喝过的痕迹,皱皱眉还是想婉拒,却见公良彧他也在皱眉:“原想着对月对酒,清风盈袖,十里长亭水悠悠,最宜听故事怀旧了,看样子先生不乐意啊。”
      话里明显有临时变卦的意思,傅斯年敢怒不敢言,只一把接过那悬在半空的酒坛子,沉吟:“我喝。”什么都不顾了一个劲猛灌,难免要被呛着,下意识拨掉公良彧好心搭过来安抚的手,抬头想与他平视却突然眩晕眼花瞧不清那张面孔,模模糊糊只捕捉到他唇边耐人寻味的笑:“好喝吗?”傅斯年摇摇头想抓住最后那一丝清醒:“你,想做什么?告诉我为何……”抓住了他身为医者毋庸置疑的判断力:“为何要在酒里下曼陀罗?”直至眼前人的笑容虚化作沉沉黑暗也不过得到无意义的一句:“你猜。”
      就这样轻易放倒了傅斯年,公良彧得意洋洋取来那坛下了药的松花酿,若无其事又灌了两口,觉得别有一番滋味。他早已经服过解药,曼陀罗之毒除了令他的舌苔微微发麻并无任何效果,本来还担心傅斯年会察觉这酒有问题,结果倒是多余了,那个人生性纯粹,鲜有戒心,纵使钻研医药多年,但只要略施小计乱其阵脚就更顾不上警惕,免不了一时疏忽大意,到头来后知后觉也晚了。想到这里,公良彧眼眸微眯,不动声色搁下酒坛:“出来吧。”十来个蒙面黑衣人单膝跪在他身后:“殿下有何吩咐?”公良彧淡淡指了指趴在栏杆上的傅斯年:“将他扶好了,随我去个地方。”众黑衣人埋头应诺,然后队伍里分出两个人高马大的,极小心翼翼地架着傅斯年跟紧公良彧飞檐走壁,其余人则手持弯刀藏匿暗中排查危机,随行一路为他们保驾护航。
      这些傅斯年自然都无从得知,他的意识如石沉大海般一直深陷下去,到处是黑漆漆的一片,感觉自己像个迷了路的孩子,困于月黑风高的长夜里四顾茫然,天大地大却不知身在何处,家在何方。突然只隐约闻到淡淡樱花香,便似抓住了根救命的稻草,竭力循着渐有复苏之势的嗅觉迫使自己睁眼,奈何恰逢漫天花雨乱了视线,他没来得及定睛分辨,冷不丁又被人扎了一针再次陷入昏厥。但此番挣扎也并非一无所获,起码他知道此刻头顶有棵遮天蔽月的老樱树,没个几百年何以长成这般,这在宫中可称得上绝无仅有,况且趁彻底断片之前恍惚那一瞥,他还是捕捉到施针人侧脸的轮廓,取穴扎针的手法分明师出太医院,断定那绝对是他熟识之人,却因没瞧着正脸拿不准是谁,直到顺手扯下那人腰间一物才安心昏厥过去。傅斯年想,那人大概对他的风池穴和百会穴施了针,意在提神活络,可,有此前酒里麻醉效用的曼陀罗之毒铺垫,便是一顺一逆,两者相冲,极容易导致他记忆上的偏差……果不其然,黑压压的前方骤然乍现一道光,他不自觉拿袖子遮住眼睛躲一躲,竟猛地撞到什么东西,不,那是一个人。
      跌坐在柔软的芳草地,想要伸手攀住身旁花枝站起来,却发现不能,傅斯年无法控制他这个身体,审视了下,约莫是他十五岁左右的样子,彼时他还是那个躲在家族羽翼里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附近不断传出觥筹交错之声,想是哪场宫宴父亲也带了他过来,记得那会儿诸如此类的场合他坐不住,总要偷跑出来透透气的。沉思着搜寻记忆对应,花间探出双虽骨瘦如柴却极有力的小手扶了他一把,四目相接之际,傅斯年差点惊呼出声:公良彧?同时他这个身体,十五岁的儿郎傅樾却是直接惊呼出了声:“你受伤了?你……”结果难免被对方一手捂住嘴,一手拽着衣领去别处,待后脑勺狠狠磕在了株桃树上,天旋地转望着月下落英缤纷似雪失神时,他才意识到面前这少年绝非善茬,少年的目光流连于他药斋童生的腰牌:“你是太医院的人?”
      傅樾十分警惕地摇头否认,少年显然不信:“一眼瞧出我受了伤,那你……懂医术?”最后三个字咬音尤其重,且那目光已转到他凌乱衣领间露出的玉佩,傅樾慌了神一时忘了摇头回应,少年见状只出手夺了那木兰佩便放他自由,这却搅得傅樾更加心慌意乱,硬着头皮应付:“衣上血迹斑斑,傻子都知道受伤了。”少年手里戏耍着木兰佩玩,看起来漫不经心,可一开口就一针见血:“你想装傻充愣兜圈子,可知我耐心有限?”话说到这个份上,傅樾没办法再藏着掖着,谁叫他关心则乱反倒让人轻易捏住了把柄:“那……那你当心点,那可是药王谷主的令信,世上独此一枚,千万当心别摔坏了,我想,只要答应了帮你治伤,你会还我的对不对?”少年勾了勾唇笑:“对,你果然就是我要找的人。”闪电般一记手刀敲晕了猝不及防的傅樾。
      风吹不散鼻尖花香,动了动眼皮,傅樾蓦地坐起身微微仰首,触目被那花开纷然似火的遮天云樱树占据,连星子月亮也讨不到一席之地。魂不守舍,只讷讷擦着额头的汗,慢慢记起来他是让凄厉惨叫声给吵醒的,此刻定神仔细听一听,果真有个人呜咽着发出哭腔:“母妃。”
      追寻这缕幽幽哭声,傅樾踏进了那座阴森森鬼屋似的废墟殿,遍结着蛛网的大殿孤零零点了一盏小青灯,光线实在晦暗,他很勉强捉到两个模糊的人影子,毕竟如此空旷,说话声也显得尤为清晰:“母妃,你醒醒好不好,哪怕再动手打我也好,只要你醒过来……”与此同时他那为免打扰刻意踮着走的脚步声,也瞒不住对方的耳朵:“你来得正好。”少年故作镇定撒开他母妃的素袂,从容转头去取在旁的那盏小青灯,“瞧一瞧我母妃,想个法子让她苏醒。”
      等灯光照亮少年极惨白的面容,傅樾明显愣了愣:“你……你的嘴角在流血,先让我瞧瞧你的伤吧。”少年随手抹了抹,只顾着掌灯示意傅樾瞧地上:“这才是我真正的伤,你若治不好她,那我只有死路一条。”这绝望的口吻,没人比傅樾更熟悉,虽然距离他痛失阿娘足有八年了,但那份挥之不去深埋于心底的阴影,现在想起来仍会绝望到窒息。
      既感同身受,傅樾二话不说赶紧瞧瞧地上披头散发的女人,伸手去翻眼皮,探鼻息,又扣住她的脉门细查:“经脉堵塞,郁积于心,她这是犯了癔病。”少年脸色总算好看了些:“你有办法医治?”傅樾略迟疑了片刻,还是向少年道出了实情:“瞧她这样子已染病多年,恐难以根治,倘……”却触了对方霉头,少年不由分说抓住他吼:“你治不了?!”傅樾慢慢拨开少年的手:“你听我把话说完,倘若每日施针疏通经脉,再辅以药物调养,不是没有好转的可能。”
      少年目光灼灼:“诚不欺我?”
      傅樾一本正经:“毕竟我年纪小,你若不信,可以另寻高明,这皇城里德高望重的资深医者多得是,不必听我一家之言。”
      少年乌黑的眸子骤然透出丝狠戾:“那些个老匹夫谎话连篇,更不可信!”又见傅樾莫名其妙笑起来,“怎么,你质疑我的判断?”
      头一次像这样被人信任,傅樾真是有点高兴:“既然信我,那不妨交个朋友如何?”
      少年嗤笑:“朋友么,有何用?”
      傅樾若有所思:“没什么用,就是对话可以亲切点,不至于这般剑拔弩张。”
      少年挑眉,“那我答应。”
      傅樾欣喜地伸出手问候:“我叫傅樾,朋友,你叫什么?”
      从头到尾冷眼旁观他们俩表演的傅斯年,这时候目光突然滚烫得骇人,死死盯着对面的少年报上名来:“阿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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