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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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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彧。傅斯年赫然想起上书房初会那一幕,平易近人的八皇子殿下公良彧曾戏谑说过“叫他阿彧也无妨”这话,原并非是空穴来风,不是信口说着玩的笑话,那分明意在试探他傅斯年是否还记得这个阿彧,好深的城府。说话总喜欢像这样拐个弯,做事更叫人捉摸不透,傅斯年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好相处,将他忘了其实是件好事。可这个人偏不让这种好事发生,好比眼下这情形,细思极恐,傅斯年越想越觉得是上了贼船,骑虎难下,但想不透自己是哪步行差踏错才误入圈套,束手束脚,只能任人操控拿捏,静观其变。
少年阿彧起初有点嫌弃不想握手,他不太喜欢这种亲昵的问候之举,但转念灵光一闪,眼睛眯成条缝,又笑着去握了:“阿彧。”然后傅樾像撇烫手山芋似的甩开:“痛痛痛啊……握痛我了,我说你小子几岁啊,手劲也忒大了些?”阿彧得意洋洋:“十三。”傅樾揉着手掌虎口处的淤痕心有不甘,想到趁机占个便宜讨回来:“你得叫我哥哥了,我虚长你两岁。”阿彧再次笑眯了眼睛:“哦?”霸道缠住傅樾另一只手,“是哥哥啊。”傅樾使劲一退再退想抽出来,却连同袖子牢牢攥在那双骨节分明的小手里头纹丝不动,“那自然是……”只好强颜欢笑着摇了摇头:“开玩笑的。”阿彧悠悠松开,目光不经意落在他昏迷的母妃身上,眉梢的三分笑意顿时僵住了:“那还是少开点玩笑,说正事要紧,先申明,这里是冷宫,缺衣少食惯了,凭我的能力,得到一套银针不难,可难保每日都有药物为我母妃调养,你说该怎么办?”
“交给我。”傅樾不假思索亮出他的腰牌,“你手气真不错啊,随手就绑了个太医院药斋的童生来,何愁无药可用。东药厅一应药材明面上管得严苛,经分拣干切入库在册,确实不好下手,但那些没有分拣过的新鲜草药却可以暗中尽用,且待我走一趟取些……”阿彧眼看他拂袖转身,忙不迭:“你这就走了?”傅樾不以为意挥挥手:“事不宜迟!尽管放心吧,我阿娘的木兰佩还握在你手里头,我会回来的。”说话间自顾自走着转身踏出了大殿,“等等!”阿彧很无奈,目送傅樾头也不回的潇洒背影稍纵即逝,结果没一会儿又原路折回来,两手抱臂看他抓耳挠腮:“呃,我发现这里的宫门居然都锁死了,请问该怎么走出去?”
烟笼檐牙月笼花,清风徐徐吹过长发。纤弱的少年郎阿彧纵身跃上树枝头,隔着漫漫樱花雨向傅樾递出手:“愣着做什么?”
傅樾眨了眨眼睛,老实指了指他身后的乱草丛:“我恐高……钻那头的狗洞出去成不成?”
阿彧勾唇抓住傅樾的手臂凌空提了起来:“不成。”
然后天晓得接连翻了几个墙头,傅樾颤颤巍巍腿发软,直接在落脚处跪了。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挪了近乎粘住眼皮的手掌擦掉额头那把冷汗,这毕竟在皇宫飞檐走壁,全程他哪敢吭一声啊,顶多是捂住眼睛在心里默默呐喊着罢了。
同行的阿彧还坐在墙头,好整以暇等着他缓过这个劲来,再悠悠指向正前方那片杨柳岸:“瞧,到太液池了,接下来的路你比我熟,就不送了。”
傅樾想了想:“其实你和我一起去,倒是可以多拿些药。”
阿彧似笑非笑摇头:“我这副模样跟你去了,恐怕非但什么也拿不到,反而要被人扣下来盘问一番才是。”
不刻意提及,傅樾几乎忘了他血衣加身这一茬,想在冷宫那种地方讨生活,加上时不时挨打添新伤,搞得衣上血迹斑斑好比家常便饭,久而久之必然心有余而新衣不足……思忖着颔首:“也好,那我快去快回。”
为避人耳目,一路上保持着蹑手蹑脚的姿势,力求悄无声息溜进卧房,直到带上门,摸黑点了灯,傅樾才放松警惕,打算长舒一口气。孰料这个关头屋子里突然有个人闷声咳嗽起来,吓得傅樾将这口气生吞活咽了下去:“谁?!”
秉烛转过身去照亮了那张醉醺醺的老脸,提到嗓子眼的心方落定:“夜深了,父亲何不回屋歇息?”
大惊小怪的猛一喊叫,明烛灼光的乍一晃眼,任傅楠竹在宫宴上浮了几大白也该醒转了,张嘴将他痛斥一顿:“你还知道夜深了?还知道回来?!宫宴不告而别擅自回了太医院不说,大晚上居然又跑到西华厅左院判的园子去下棋,与他那烂泥扶不上墙的纨绔儿子手谈到这个时辰!呵,如此出息,不知你这眼里可还有家法家规的位置?!”傅樾愣住,“这……”心想这是谁胡编乱造的,编得实在是……太好太有水准了,连他自己听了都快相信确有其事了,暗暗窃喜着平白捡这么大便宜,同时跪下来认个错卖个乖:“孩儿知错,望父亲宽恕则个。”傅楠竹打丧妻后也不再那么铁石心肠,若非触碰底线到忍无可忍的地步,不会轻易请出家法教训他:“下不为例。”就这样顺利送走了父亲这尊大佛,傅樾赶紧翻箱倒柜收拾几件新衣服打包,然后带根火折子,又赶紧摸到东药厅后园寻草药,可巧,被安置于此看园子的青名撞个正着。
算起来,这个同岁的孩子宋青名在傅樾身边尚不足两年,但此前脏兮兮的小乞丐已蜕变成如今干净利落的书童模样,傅樾瞧着就觉得自己眼光好,觉得彼时撒泼打滚也要留下他可谓明智之举,奈何妥协的条件是住进这无人看管的荒园,即便这样,青名他也活得很好,怀抱一颗感激之心,对傅樾这个大恩人更是好得过分:“看样子瞒过去了。”傅樾听他这么说并不感到意外:“青名,我一猜就是你圆的谎。”宋青名微微颔首:“能告诉我,此番是为了何事么?”傅樾想了想,总结道:“救人。”于是俩人一条心,齐心协力寻起来自然也快得多,盏茶的工夫就基本凑齐了所需药材。坐下清点的时候,傅樾恍惚记起阿彧苍白惨淡的脸色,对宋青名说:“还缺几味补血益气的药……去找找。”
月落乌啼声声,冷宫大殿内那一盏小青灯,明明灭灭,似欲燃尽。傅樾一再向阿彧确认:“你也知道的,这癔病犯了于己虽无要紧,但疯起来会要别人的命,我这十二针扎下去,将刺激周身奇经八脉,血流直冲心脏,势必病发,且力度上绝对更甚从前的任何一次,你怎么确保控制得住?不妨就听我的,施针前先将她绑住,如何?”阿彧毫不犹豫:“我说过,无论发生什么,都由我担着。”结果,傅樾每扎一针下去都胆战心惊汗涔涔,到第十二针时,他手心里的汗已汇成雨滴静悄悄滑落,但依然难逃怕什么来什么的怪圈。凄厉使人毛骨悚然的疯笑声放肆响起,回荡于残破的大殿,甚至流淌传到外面院子去,院落中央那棵老樱树也在瑟瑟发抖着,无数樱朵凋零八重瓣,纷纷不断……此时此刻,废墟殿里唯一用于照明的孤盏小青灯灭了,却不是死于油尽灯枯寿终正寝,而是折在眼前这个女人她素白胜雪的衣袂翩翩一挥,火连同灯座的粉身碎骨一并灰飞烟灭了,独剩西斜的冷月光穿庭过户漏进来驱赶黑暗。
纵然光线如此黯淡,傅樾还隐约辨识得出护他于身后的阿彧,眼下困在这个疯笑着的女人手里被掐住喉咙举高:“说,为什么背叛我?为什么你们都背叛我哈哈哈!”虽看不清表情,但从她撕心裂肺的质问,可以想象出这女人咬牙切齿狰狞至极的面目。与之鲜明对比的,是阿彧放弃抵抗的一声不吭,这让傅樾颇为担心,一声不吭很可能意味着已经断气了,意味着他是生是死都无从分辨。
这个时候,突然听到阿彧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来:“母妃。”女人明显愣了愣,掐着的手也明显松了些,他趁机多说两句:“母妃……我是阿彧……”只可惜他母妃认不出,反而疯得更厉害起来,手掐得更紧了:“胡说!我的阿彧明明还在腹中!”另一只手神经兮兮抚过平坦的小腹,“我要好好将他养大,等他做皇帝,等他风风光光迎我出去哈哈哈……”傅樾趁此时不备从后方偷袭放倒了她。其实也没做啥啊,不过摸黑拔了她身上两枚银针,没想到阿彧反应过激,天塌下来似的抱着他母妃痛哭:“醒醒啊母妃!睁开眼看看阿彧,就看一眼好不好?”傅樾出于好意拍了拍阿彧肩头说:“她没事,暂时昏过去而已,没事的。”一片好心又激起他的怒目而视:“你懂什么?!”
傅樾光顾着挣脱阿彧得寸进尺的钳制,息事宁人:“是,我懂什么,这种事向来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在阿彧眼中更像是事不关己的冷漠,怒火攻心到无法自控,几乎要捏碎了傅樾的手腕骨:“傅樾!!你就没想过,倘若换你的母亲躺在这里……”区区“母亲”两个字就足以令傅樾心如刀割,他反手抓住阿彧的双肩哽咽:“你!你至少还有母亲可以哭,可我,没了,我阿娘没了,都八年了,再没人问过我粥可温,也没人问过我冷不冷,阿彧,你知道这种感受么?”话音掷地,死寂般的无言以对,阿彧垂落下眉睫沉默好一阵,良久,突然一把搂住他破涕为笑:“傅樾,你冷不冷?”傅樾着实愣了愣,既而也由衷泛起笑:“我冷,阿彧。”释怀拥住了这份雪中送炭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