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归》薇酒

4、第四章

　　傅斯年蓦然抬眼，恍惚看到伞际一阵风将雨吹成了花，想啊，谁留得住光阴这匹过隙的白马……记忆深处，有株疏影横斜悠悠开到窗子前的木兰，脉脉冷香扑鼻弥漫了整个厢房，七岁的小傅樾单手撑腮趴在书案头，瞪直了澄澈似掐得出水来的眸子认真观察一块玉：“哪有什么玄机啊？阿娘您看看，我眼睛都瞧酸了，再瞧下去恐怕就瞎了。”见毫无回应，停止揉眼睛才发现傅兰氏只顾着埋头给他布菜盛羹汤，立刻凑过来抱着她的手臂哭唧唧：“娘亲，您就忍心看孩儿变成个小瞎子，始终坐视不理么？”
　　傅兰氏含笑搁下荷叶青瓷碗，抹去他眼角噙着的泪珠：“哟，可怜见的，瞧我儿这说来就来的泪，哭戏毫不逊色梨园那位演苦情出了名的李伶官，难得好的天赋，不该埋没于这些无趣医经无情草木，赶明儿便送你去拜师学艺如何？”
　　小傅樾撒了手，肉脸蛋气得鼓鼓的：“才不要！”想到自己总是爹不疼娘不爱的悲催命运，满腹委屈涌上眼眶哭得更凶了：“我哪也不去！我……不会认输的，便是被阿爹用家法打死，我也不会认输，绝不认！”傅兰氏如何招架得住这撕心裂肺的阵仗，扶额：“真怕了你了，本来都和你爹约法三章，说好不插手此事的，可你小子也太能哭闹了，哭得我没办法……”
　　原来就在昨日，打小散养父母膝下的傅樾过了七周岁生辰，在太医院，这个年纪应作为童生送往药斋学习基本医理。对此，小傅樾肯定是抗拒的，当宴席上父亲酒酣之时向众叔伯提起这件事，结果可想而知，他当场耍起小孩子脾气说了不少任性赌气的话，那是一点儿没给他爹傅楠竹留颜面。当着那么多的叔伯兄弟颜面尽失，傅楠竹气得脸色泛青手直抖，扬起了衣袖真想给他一巴掌，多亏在旁的傅兰氏及时拉住：“且听我一言。”紧接着又附耳密谈了几句，那傅楠竹的脸色才好看些，然后对着在座的自罚了三杯，道：“小弟惭愧，教子无方，平白扰了诸兄宴饮的兴致……”席间众人也纷纷举杯回敬：“哪里哪里。”有几个年纪稍长的还劝说孩子还小，莫急于一时，来日方长，再慢慢引导就好之类的。
　　傅楠竹想：什么叫还小？你们谁家孩子不是这个年纪规规矩矩入的学？呵，来日方长？说得轻巧，站着说话不腰疼罢了。心里这么盘算，脸上却始终赔笑着点头推杯换盏，眼看氛围没那么尴尬，是时候替自己挣些面子了：“适才一时间气昏了头，忘了咱傅家一贯以德服人的祖训，经内子提醒方豁然开朗。”在众人云里雾里的目光中开始他的表演，“凡欲取之必先予之，想来这世间事没有哪件是唾手可得的，总归要先付出点代价。傅樾，为父予你一个机会，只是，为得到这个机会，你可愿意付出代价么？”小傅樾倔强抹了抹眼睛：“什么样的代价？”傅楠竹扬眉：“一个承诺。”小傅樾嘀咕：“乖乖进学嘛。”瞧着一切顺利，傅楠竹转身从傅兰氏摊开的手掌取走块玉：“所谓机会就系于这枚玉。你看今次在场的，无一不是继了家业学识渊博的同族叔伯，即除了你都知道此玉刻有玄机，不妨请他们做个见证，三日内，若你参得出这个玄机，为父二话不说许你想要的自由，否则……”果然小傅樾一口应承下来：“否则我兑现承诺便是！”
　　“什么？”小傅樾高八度的诘问惊得窗下花枝乱颤。
　　傅兰氏笑容恬淡地握着玉：“你没听错，这是阿娘的嫁妆，药王谷兰氏一族看家用的令信。”
　　小傅樾还是难以置信：“我不明白，药王谷主的令信为何给了阿娘？”
　　傅兰氏叩了叩他转不过弯来的小脑袋：“傻瓜，你外公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不传我还能传给谁？”
　　小傅樾点头表示赞同又摇了摇：“这不对啊，我关心的重点跑偏了！！那我岂不是输定了？哇~~我好苦的命，爹娘联起手来欺负我一个！”然后再次哭得稀里哗啦涕泗横流，哭得傅兰氏脑壳疼，赶紧叫停：“小子，把眼泪憋回去，我就给你点提示。”见小傅樾听话忍住不再哭闹，“听好了，这既然是医药世家的宝物，总离不开那‘望闻问切’四个字，前面三个字这两天里你也做的差不多了，并无效果，那么，可见答案就在第四个‘切’字上，你且去试一试。”
　　小傅樾破涕为笑：“好。”
　　傅兰氏郑重将玉重新交到他手里：“别高兴得太早，须知结果如何，到底要看天赋的。”
　　小傅樾却不以为意：“阿娘的孩子，天赋能差到哪里去！”
　　雨丝风片透过傅斯年的伞，吹皱了他的眉，打湿了他眼眶，太久没触碰这段往事，他傅斯年已经记不清阿娘的模样了，只是一手如当年那般切着玉刻，一手伸出去抓一把氤氲着木兰香的雨花，彼时的喜怒哀乐好像倒流进他空落落的胸腔，须臾之间百感交集于心：“朝搴阰之木兰兮，夕揽洲之宿莽……”丢魂落魄似的喃喃咀嚼着，细细回味着之余，逐一分析剥离出那时候的每一份感触。
　　小小的他伏案翻阅典籍研究切脉之法突然切得“木兰”二字，进而参出玉刻是《离骚》里的句子时的喜不自胜；
　　跑去父亲那里炫耀成果反被逼问出傅兰氏从中助他的内幕，然后口服心不服投子认输时的敢怒不敢言；
　　得知为他违背了约法三章被父亲痛斥从中作梗的阿娘傅兰氏，气极了回娘家药王谷的途中遇险身亡时的哀莫大于心死；
　　难以接受这个事实从此踏上贪玩逃学无所不用其极的纨绔子弟路，却扛不住几顿家法伺候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时的乐极生悲……情绪汹涌至此，傅斯年只觉得眼睛很痛，却是哭不出来。
　　从前那个爱哭鬼自打没了阿娘就不会哭了。
　　想想最后一次像这么难过，还是某个大梦初醒的早上，猛然发现这枚木兰佩不翼而飞了，就像阿娘那样突然消失在他的生命里，那时他真想痛哭流涕一场，却只是眼睛痛得厉害，无论怎么使劲揉始终挤不出一滴热泪来。好在如今木兰佩失而复得，将它敷在滚烫的眼皮上竟舒缓了些微痛感，仿佛是阿娘伸手柔柔贴着他眼睛叫他别难过，傅斯年微微颔首，然后撑着伞沿杨柳岸往太医院去。
　　《诗经》里有一篇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在此之前，傅斯年只当是用了夸张的修辞手法，眼下屈指盘算着再去上课的日子，他才切身感受到此中真意，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可谓度日如年，他实在太想见到公良彧了，他想知道这枚木兰佩为何会落在公良彧手里头。
　　待到三日后隔了九个秋，傅斯年特意起了早出门去堵公良彧，没想到公良彧比他更早一步。雾霭茫茫瞧不真切的太液池岸上，石青蟒袍碧玉冠的八皇子闲闲倚着株参天垂柳树，百无聊赖地戏耍他手中折着玩的一根柳枝条，等走近看清了这幕，傅斯年突然感到自己才是姗姗来迟的那个，略显局促地咳了声准备开口，又被公良彧抢了先：“先生可叫我好等啊，还以为先生迫不及待想见到我，有话要对我说，结果倒却是我自作多情，白白在此恭候多时了。”
　　傅斯年赶紧抓住他拂了要走的衣袖，“我是迫不及待想见……”且依着对方的话茬挽留，脱口说到一半顿觉怪怪的赶紧改了：“是迫不及待有些话想问你的，别走，好不好？”
　　公良彧勾着唇摇摇头：“那不行，我出来太早，没来得及用早膳，饿着肚子怕是什么话也说不清。”
　　傅斯年显然急眼了：“那我就随你一道去，等你吃完再说。”
　　而公良彧端的不紧不慢：“你确定？平白带一个太医进御膳房那是要被议论纷纷的，最后会传出怎样的流言蜚语，都很难说啊。”
　　傅斯年如鲠在喉：“我只是……”
　　公良彧不怀好意地笑着，还不肯放过他傅斯年：“先生莫急，只管好生讲你接下来的课，听得高兴了，我自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信手拈来的这么一条良策，先生为何就想不到呢？身处皇宫大内，心思却如此单纯，可不妙。”
　　像这样任由摆布被手把手教着怎么做人，令傅斯年恼羞成怒：“你！”奈何有求于对方，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咬牙切齿也得咽下这口气：“这可是你说的！”
　　公良彧挑了挑俊眉：“哦？那就拭目以待喽。”
　　傅斯年凝视着那道隐没在大雾中的背影，一时不知该去哪里，到处是迷雾也辨不清方向，于是沿太液池随便走走，捋捋近来被搅得乱七八糟的思绪。回想和公良彧认识只寥寥数日，只碰过三面却屡次都要教他做人的道理，搞不懂这是个什么路子？想到最后只能认为，那公良彧也许是眼拙看上了他这块朽木，有意将他栽培成个可用的栋梁再纳入麾下罢。但依他傅斯年以诚待人的性子，必将不遗余力向公良彧证明他只是块朽木，货真价实，一块已腐朽到骨子根里不可雕也的废柴，花再多的时间栽培亦不过徒劳。
　　捋顺了这些，傅斯年一抬头发现已在上书房的门前，想必这条路他走惯了，即便下意识也错不了，既然如此，那接着下意识给那帮纨绔讲点医理常识更不算难事，就这样哪怕心不在焉，脑中空空，傅斯年也顺利将这堂课撑了下来。
　　这期间，他甚至没正眼瞧过公良彧一次，压根不管那人听得高不高兴，反正他自己觉着挺高兴的。见他心情不错，公良彧倒是突然间识趣起来，非但不再与他为难没再刻意添什么堵，还主动邀约说将告知他一切：“你看，待月上柳梢头，相约在黄昏后，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