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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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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瑟瑟,拂过窗前一丛修竹沙沙作响,好似骤雨潇潇落。明明是个艳阳天,稍稍抬眼就能看到摇曳的竹叶尖泛着温暖的光,但傅斯年却只捕捉到毛骨悚然的寒意,只听得到细雨一点一滴敲打他的心,他神情凝重如临大敌,同左明岚这厮眉飞色舞的谈笑风生格格不入:“要说这位八皇子,在这茫茫似海的宫城里真没什么存在感,想来值得一提的唯有他那百转千回的身世之谜,想当年……”
当年权倾朝野的安定侯苏蔺贪心不足,将他两颗掌上明珠先后都送进了宫。苏侯长女苏慕贤淑温婉,虽命中注定子息缘薄,一再遭遇子女夭折之痛,但好歹以皇贵妃之尊居长乐殿荣宠至今。小妹苏芸却是个截然相反的性子,性情飞扬,恃宠而骄善妒跋扈,彼时在皇宫可谓树敌无数,纵然胞姐有意护她周全,可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步步为营也难免误入圈套,任有心人玩弄于股掌间。
到后来某一日,祸从天降,裕妃苏芸以毒害皇嗣的罪名被打入冷宫,可笑的是此皇嗣并非旁的什么妃嫔之子,正是她胞姐苏慕贵妃,是她苏芸嫡亲的侄儿,那些指认她心比蛇蝎毒的铁证如山般沉重,碾碎了同胞姐妹的血脉亲情,风轻轻一吹,只剩下百口莫辩的绝望……咬了碎牙和血吞,苏芸含泪饮着恨进了冷宫,从始至终没说过一句任性的话,甚至从来没动过一次轻生的念头,因她腹中还有个可以翻盘的活筹码,哪怕忍辱负重,哪怕苟且偷生,哪怕后来她疯了,也不曾放弃这枚筹码……故事讲到此处,左明岚很激动地磕了把瓜子:“关于这枚筹码,这个公良彧是如何在冷宫长大的至今无人知晓,至今尚且排在禁宫十大未解秘辛之列稳居第二,其八卦指数仅次于当年和亲的长公主逃婚去了哪儿。诶?我说,斯年,你突然关心这么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人物,莫非是何处走漏了风声误打误撞传到你耳朵里,居然让你小子给知道了什么惊天内幕?!”
傅斯年的手掌心已冷汗涔涔,他几乎可以确定,这个被打入冷宫的苏裕妃,八皇子公良彧的生母,就是记忆深处那凄厉喊着“阿彧”的疯女人,可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有这样的记忆,他绞尽了脑汁,搜尽了枯肠,发现除了这声哭喊再无其他蛛丝马迹可循,越想不出,越发心绪不宁,根本没心思和左明岚讨论什么八卦,心烦意乱地拨开那根碍眼的兰花指:“少废话,然后呢?”
左明岚面露不悦:“然后她死了。”
傅斯年问:“怎么个死法?”
左明岚漫不经心:“冷宫里的女人能怎么死,要么自决,要么病死的呗。”
傅斯年若有所思:“那么她是病死的,那么……”略一抬头对上左明岚想掐死他的小眼神,莞尔笑了笑:“好歹我诚心求教,明岚,你就不能说详细点?”
左明岚拍案:“你小子不是叫我少废话嘛!诚心求教?成心添堵吧。敢这么不耐烦地拒绝我递到面前的瓜子,你小子可是头一个!”
傅斯年识趣地给左明岚斟了盏茶:“你几时见我吃过这些炒食,来,喝茶,去一去火。”
左明岚喝了口茶顺顺气,懒得再计较什么:“也是,炒食温燥,你一向讲究养生,不吃也罢。”气定神闲搁下青花盏继续他的谈笑风生:“之后的事我看你已猜个七八了,冷宫里的小妹死了,那么身为胞姐,闻此噩耗第一时间赶来收尸的苏慕,很可能第一时间发现了公良彧的存在,正好她膝下无子,便顺理成章将他收养了……但我想,这世上就没有不透风的墙,即便在冷宫,公良彧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长到十多岁才被人发现?”
傅斯年握盏的手一滞:“你认为其中另有内情?”
左明岚勾起唇,娓娓道来:“我只是想啊,都说这帝王家最无情,前朝兄弟后宫姊妹明争暗斗的戏码时有上演,好比家常便饭……”注意到傅斯年额头沁出的冷汗,“凡事总有个例外,我看公良彧就是,明明就活在风口浪尖的深宫内苑,却偏要做个大隐隐于市的方外之人,不涉争权夺势,不屑结党营私,只一心躲在上书房读他的圣贤书,这和你小子倒像得很。”
傅斯年顿时感到头皮发麻:“不,他和我不一样!”
左明岚很好奇:“哪里不一样?”
傅斯年盯着案上紫檀焚尽,附在嘴角的笑容如那最后一缕虚烟:“呵,”然后轻叹,“他是八皇子啊。”
左明岚居心叵测眯起眼:“斯年,为一个人失魂落魄至此,可不像你。”分明就嗅到了八卦,他怎肯轻易放过,构思脑补了篇困扰于身份鸿沟不可说的虐恋文还不够,还企图要替他们揭开这层窗户纸:“你这样,他知道吗?”
傅斯年沉眸无视这胡说八道:“他不必知道。”满脑子都想着早课座无虚席的情形,却百思不得其解,想不出公良彧究竟暗中使了何种手段,只好放弃也托给左明岚去打听:“说正经的,今次我来其实还有一桩事,亟待解惑……”
左明岚哪有兴趣跟他聊正经的,仰着下巴又讨了杯热茶才慵懒开口:“今早上书房的事?”
傅斯年表示诧异:“你知道?这么快……”
左明岚轻描淡写:“是啊,这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我不想知道都难。”
傅斯年拨了拨茶盖故作镇定:“都怎么传的?”
左明岚也懒得添油加醋,只照实了回答:“无非是有人将众皇子罢课的消息捅到了圣上那里,圣上龙颜大怒,把他们叫来挨个训话,方才有今早上书房座无虚席的盛况。”眸光不经意扫过傅斯年苦着的脸,“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傅斯年眉宇蹙更紧:“我在想,那人是如何做到搞出这么大动静,却又不为任何人所知,全身而退的?”
左明岚为他的心事堆迭捏了把汗,感慨:“你呀,真是无也闲愁,有也闲愁,就不怕愁白了头么,何必想太多?有人替你收拾了那帮纨绔不挺好的嘛,你只管偷着乐,好生讲你的课就成,这时候就该难得糊涂,解什么惑?我看还是像从前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才好,以你这样较真的性子涉身处世,迟早累死。”
良久,傅斯年叹息一声:“也许吧。”然后容色恍惚起身离席,拂袖告了辞,脚下虚浮不定,越过门槛时绊了下险些跌倒,好在宋青名及时给搭了把手,四目相接之际,他出于尴尬地笑了笑:“什么时候来的?”
宋青名明显愣了愣,“我……刚来。”
傅斯年含笑打量着他的局促:“哦。”看破却没有道破,状似无意地拂去沾在宋青名肩头的一片竹叶,“既然都收拾好了,那走吧,去忠正堂。”
破晓时分,几声清脆鸟叫驱散了朦胧夜色,从窗户望出去,天尽头已然泛着鱼肚白,眨眼已是第三天的早上。躲进忠正堂心不在焉歇了两日光景,让傅斯年歇出了打退堂鼓的心思,此刻他枕手望着床顶,认真思考生与死这个问题:装病偷个浮生半日闲,还是假死好一劳永逸?反正说什么也不想再上课去。可……这首先就瞒不过他父亲大人的双眼,犹记得小时候贪玩逃学那会儿无所不用其极,装病,假死,哪一样他没真刀真枪试过,结果无一不被父亲当场拆穿,几顿家法伺候下来感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再也不敢造次了……罢了罢了,别自找麻烦,再给家族招来什么祸事。傅斯年思到这,倍感窗前叽叽喳喳的鸟雀吵得很,辗转反侧,躺不住了,于是硬着头皮起身去上书房。
临出门突然变了天,沉沉乌云携风雨之势破竹而来,转瞬倾覆了整个宫城。傅斯年独撑一把泼墨油纸伞,踏青石板穿过深庭院,沿烟柳堤越过太液池,走到上书房时还是淋了些雨,他狼狈地折了伞站在檐下望去,只觉得一切都糟透了,他甚至害怕面对里头座无虚席的那些人,但看看身后这茫茫雨幕,根本没有回头的路,到底迈步推了门。
事已至此,傅斯年哪还有心思讲学授课,既来之,则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老办法……叫他们抄经,然后头也不抬研读他的《本草拾遗》。这一读就是两个时辰,两个时辰下来,他置那些人百无聊赖的寒暄若罔闻,他视公良彧似笑非笑的目光若无睹,内心却得到久违的安宁。
待散学走出去,傅斯年瞧着屋檐外还下个不停的雨,非但没那么烦扰,反勾起他漫步赏景的好兴致,于是打伞走走停停,放空自己漫无目的地随处散散心,终还是踏上了太液池畔堆烟的杨柳岸,放眼却看见公良彧手执一支柳色青伞在等他,他想置之不理,奈何只有这一条路往太医院,擦肩碰面根本无法避免:“请松开……”公良彧把玩着他的袖子,“先生当真一点也不想见到我?可我对先生却想念得紧啊。”见傅斯年漠然别过眼睛,打算缄口沉默,公良彧微微抬高自己的伞凑近,好附耳低语:“怎么又不说话了?哪怕教训我两句也好啊,知不知道先生你有副好嗓子,讲起课来尤其动听,可恨今日居然没这个耳福……”傅斯年面红耳赤:“你!”公良彧笑吟吟:“你东西掉了。”顺手塞了个物件给他就走了,又剩他傅斯年一人愣在原地:“这是?!”仔细摩挲着那上面对他来说刻骨铭心的纹路,他绝对不会认错,这是……木兰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