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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   他学校离地铁站更远一些,临走把我帽子顺走,也不说什么时候还。
      当时没有与他计较,因为他模样实在可怜,直至回了温暖的寝室,才想起或许他还没吃饭。
      高中有段时间,我跟他三餐都偷跑出校门一起吃,按理说我是一个不逞口腹之欲的人,饿不死就万事大吉,当时为何要冒着被抓的风险干那事,如今竟不得而知。
      我近日忙起来,白日大概率不在学校,他们专业也不清闲,不知每天风风火火地做什么,总之下半年很少与他一起吃饭了。

      开了电脑整白天没写完的文件,十点,江子游头像闪烁起来。

      ——看曼联阿森纳吗?
      ——不看,明儿上班呢。

      最小化了窗口继续工作,过了一会儿,他发来一个“哦”。
      隐隐有种寂寞的味道,想来我俩一起看球是更久远的事了。
      忍不住回一句,几点?
      他瞬间回复,四。

      每天六点半起,看完就该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他大概也知道我睡不了懒觉,于是没了下文。

      十一点工作完,看见他刚发了一条抱怨天气的动态,遂关怀一句,“明儿降温,儿子多穿点儿。”
      他秒回,“你忙完了?早睡吧,爸爸爱你。”
      我隔着屏幕竖个中指,然后收了手机。

      窗外风雪大作,似乎是报复我此前对初雪的大不敬。雪夜最是好眠,一想到早起,我心里便有一丝愁苦。要知道十八岁以前,我连雪都没有见过,来江城的第一年冬,就属于被北方人嘲笑的南方人。
      这样的寒夜总会想念温暖如春的故乡。
      又拿起手机看一眼,江子游还显示在线。他这人从来精力充沛,一天能抵别人两天。
      我俩从来没有长篇聊天记录,不管大事小事,他都是一个电话招呼来,也不管我有没有空。美其名曰信任,直到有一天他辅导员打到我这儿来,才知道紧急联系人竟然也是我。
      于是忽然想,如果我半夜打给他会怎么样?
      眼前忽然浮现傍晚时分他女装的样子,披头散发,有些狼狈地守在电脑前,不住地爆粗口骂球员骂教练骂裁判,怒到一定程度,便撕了假发狠狠一掷,或许还会当场脱下高跟鞋,冲屏幕砸去:
      “什么玩意儿,踢得狗屎一样!”

      14年上高二,世界杯决赛那天,正赶上期末考试。我俩吃了熊心豹子胆,通宵在麦当劳看球。
      我喜欢的荷兰被阿根廷淘汰,意难平至极,只盼决赛德国战车为橙衣军团出口恶气,捶爆阿根廷。
      结果没有。
      空调冷气开得很足,我还带了个错题本装模作样复习,他极有自知之明,两手空空而来。
      结果两队踢得昏昏欲睡,相当沉闷,以至于立场相反的我俩都吵不起来。
      他愤怒拍桌,跟我一起骂梅西。
      “什么玩意儿,踢得狗屎一样!”
      结果阿根廷真输了之后,他无心考试,一个人别扭了一天。
      当日他女朋友找到他,两眼通红,“我们分手吧。”

      某种程度上,我俩都有注孤生的潜质。
      说起来江子游分手的导火索,与我还有点关系。期末考试前,女方邀他通宵自习,被他拒绝。
      “你根本不爱我,看球比还我重要?”
      不出所料,下一个问题就是,“足球还是我,你选吧”。
      小孩子才做选择,成年人全都要。
      于是他选了足球。
      将主队输球的痛苦一齐背负在自己肩上,昂首离开。英雄一朝失意,四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而我那时先是沉迷尼采,后又沉迷加缪,整整一个学期都在考虑哲学自杀还是□□自杀。
      只觉红尘俗事早已看破,世人在我眼里皆为朽木。除了跟江子游踢球,与他人毫无沟通之必要。

      这并不意味着我不能共情。相反,我的感官锐敏,洞若观火,并时常给我带来不必要的苦恼。
      比如,我发现坐在教室里无所事事对着窗外发呆时,总有一道视线热烈而羞涩地追随着我,无论座位换到何处,那道目光令我如芒在背,经久不息。我直觉强大,不动声色,很快锁定了目标。庆幸她不敢有下一步举动,对于我这种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告白或者被告白,不发生最好不过。
      再比如,我发现江子游的女朋友其实很喜欢他,平时优雅温柔,并不无理取闹,耍一次小脾气,不巧把正在气头的他激的分了手。
      “我只是没有安全感。”她企图复合,后来找到我说。
      安全感?这可是了不得的东西。竟轻描淡写地用“只”形容?
      朽木,朽木。
      我生出夏虫不可以语冰的怅然,此前跟江子游通宵看球,以至于自己像个拆散他们的小三的愧疚消失殆尽。
      于江子游,自称对恋爱中“人与人的永恒隔膜”有了深刻认识,再不与我讨论哪个女生好看的话题,隐隐有禁欲的倾向。正统的应对方式应是安慰他一次失败的经历算不了什么,你还年轻。但我没有。私心希望他真的就此看破红尘,与高处不胜寒的我并肩而行。因为清醒者总是孤独,却也不拒绝陪伴。

      四年前那个夏天算是江子游的多事之秋。
      他父母拖了几年,终于离异,家里乱成一团。他到楼下找我,一个人蜷在墙角阴影里,对着开得热情奔放的一坛月季花发呆。
      我像慈父一样摸他的头,儿子,你还好么?
      他的头发没有看上去那么坚硬,还有些不足为外人道的柔软,于是我粗暴摸头的手法变成轻抚。他难得没有反驳,红着眼睛,表示愿与我一起哲学自杀。
      于是那一刻起,我知道他属于我了。

      走吧。
      我买了两杯酸梅汤,他抱着球,俩人踢到天昏地暗。
      升高三前的暑假分外短暂,每天傍晚我都在野球场与江子游度过。有时能遇上社区凑些人出来踢比赛,大部分时间都是我俩孤独地带着足球,互相做对方的观众。
      对着空门轮流射门,挑战各种角度,随便一脚都能进球。
      无敌是多么寂寞。
      这种时候我往往心情放松,全神贯注,不会想如何自杀的事情。
      江子游不太跟我抱怨家里的事,再不开心在运动场发泄一通便会好转。仿佛心事是可量化的东西,蒸发了就没了。我们偶尔会自以为是地胡侃一些哲学问题,聊到最后都免不了归结为存在的意义。后来渐渐达成共识,与其追问意义,不如踢球。
      黄昏时分,大地褪去炙热,夕阳光线柔和,微风轻拂。
      我倚着门柱休息,只觉内心一片澄净,矫情地觉得一切纷扰都随日暮晚风飞走了。如果允许再矫情一些,那么我希望此刻永驻。
      江子游的蓝白10号球衣在暮色里显得分外干净清爽,轻巧跑动之时,衣袖飒飒生风。门前一脚圆月弯刀,射进年久失修的残破球网。他煞有介事地低头亲吻队徽,然后双手指天庆祝,即便装逼,也装得令人心服口服。
      然后冲我跑来,把我拖起来击掌,与他共享荣誉。
      他眼里有碎金闪烁,周身被迷幻的柔光笼罩,令我想到美得不可方物的金阁寺。
      微一愣神,福至心灵。
      “这样吧,我给你守门。”

      夕阳斜照,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而明亮的一边,能清晰地看到他琥珀色的瞳孔,倒映着一个光影流转的琉璃世界,由远及近。他竟有空对我笑。
      我接住这个笑容,屏息凝视,视线沿鼻梁、嘴唇、脖颈、锁骨以及他胸前的10号而下,修长的小腿,蓝白条的球袜,白色球鞋。
      当风起脚,左脚外脚背任意球。
      我一时兴起客串门将,怎么可能守得住?
      皮球朝面门飞来,此时侧头已晚,被冲击力带的后退几步,狼狈跌坐在破烂的球网里。
      我捂着鼻子,血流了一脸,“江子游,我操你妈。”
      “卧槽,把你搞破相了!”
      我从小鼻骨脆弱,流鼻血是常有的事,本来放点血也没什么,江子游却从中发现我孤高皮相下的脆弱,如同抓到新奇的把柄,他对上我的眼睛,郑重其事道,“小禾同学,我会对你负责。”
      ——是了,就是从那时开始叫我小禾。
      我无话可说,抬脚把他踹一边去,再给你守门是狗。

      江子游假惺惺地替我拎水瓶球鞋,嬉皮笑脸地道谢,送我回家的路上充满快活的空气。
      我侧头看见他双眼和嘴唇都无意识地弯成好看的弧度,抬手脱了发带,随意绕在腕上,偶一转头,见我目光苦大仇深,笑意更加明显。
      世间有大美,吾人不知之。

      想来我的三观和下限从那时就烟消云散了,活着的意义大概就是守护美。
      耳畔是他清亮的声音,四年,四年……我,你……

      该死,他说的什么四年后?
      那句话意义暧昧不明,像一块曾经见过原型而如今缺了角的拼图,带着江子游特有的机智狡黠,在我记忆里沾沾自喜。
      切,我一定会想起来的。

      六点半准时坐起,一屋的舍友仍在酣睡。手机有未读消息,是江子游发来的比分。
      他头像终于灰了,我坐在一室黑暗里,心里忽然有些空。
      我看到窗外亦是黑暗,有发出橙黄光线的路灯在寒风中孤独坚守。
      手机屏幕有些刺眼,我向他道了一句“早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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