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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悲惨世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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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不想再回忆往事,也许是因为她知道陈雾马上会进来,小黛在病床上背《悲惨世界》:
“这一支系的伯尔纳-本笃会的修女们整年素食,在封斋节和她们特定的其他许多节日里还得绝食,晚上睡一会儿便得起床,从早晨一点开始念日课经,唱早祈祷,直到三点;一年四季都睡在哔叽被单里和麦秸上,从来不洗澡不烤火,每星期五自我检查纪律,遵守保持肃静的教规,只在课间休息时才谈话,那种休息也是极短的,从九月十四日举荣圣架节到复活节,每年得穿六个月的棕色粗呢衬衫。这六个月并且是一种通融办法,按照规定是整年,可是那种棕色粗呢衬衫在炎热的夏季里是受不了的,经常引起热病和神经性痉挛症,因而必须限制使用期。即使有了这种照顾,修女们在九月十四日穿上那种衬衫,也得发上三四天烧。服从,清苦,寡欲,稳定在寺院里,这是她们发的愿,教规却把她们的心愿歪曲成沉重的担子。”
她苍白的嘴唇无声地张合。
陈雾走进来,坐在床沿上,接过她抱在怀里的书。那是他新买来,放在病床上的。
“她们从不和主祭神甫见面,她们和主祭神甫之间总挂着一道七尺高的哔叽。宣道士走上圣坛讲经时,她们便拉下面罩遮住脸。任何时候她们都得低声说话,走路时她们也得低看头,眼睛望着地。只有一个男人可以进这修院,就是本教区的大主教。”
小黛发出声音,声音绵软。
“另外确也还有一个男人,就是园丁,可是那园丁必须是个老年人,并且为了让他永远独自一人住在园子里,为了修女们能及时避开他,便在他膝上挂一个铃铛。
“她们对院长是绝对服从的。这是教律所要求的那种百依百顺的牺牲精神。有如亲承基督之命,察言观色,会意立行,敏捷,愉快,坚忍,绝对服从,有如工人手中的锉,没有明确的许可,便不能读也不能写任何东西。
“她们中的每个人都得轮流举行她们的所谓‘赎罪礼’。赎罪礼是一种替世人赎免一切过失、一切错误、一切纷扰、一切□□、一切不义、一切犯罪行为的祈祷。举行‘赎罪礼’的修女得连续十二个小时,从傍晚四点到早晨四点,或是从早晨四点到傍晚四点,跪在圣体前面的一块石板上,合掌,颈上有根绳子,累到支持不住时,便全身伏在地上,面朝地,两臂伸出,成十字形,这是唯一的休息方法。在这样一种姿势里,修女替天下所有的罪人祈祷,简直伟大到了卓绝的程度。
“这种仪式是在一根木柱前举行的,柱子顶上点一支白蜡烛,因此她们随意将它称为‘行赎罪礼’或‘跪柱子’。修女们,由于自卑心理,更乐于采用第二种说法,因为它含有受罪和受辱的意义。
“‘行赎罪礼’得全神贯注。柱子跟前的修女,即使知道有雷火落在她背后,也不会转过头去望一下的。
“此外,圣体前总得有个修女跪着。每班跪一小时。她们象兵士站岗一样,轮流换班。这就是所谓永敬……”
小黛停顿了。
“她们对任何东西从来不说‘我的’。”陈雾提示她。
“她们没有任何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有任何舍不得的东西。”小黛一边继续背,一边把左手伸给陈雾。
“她们对一切东西都说‘我们的’,如我们的面罩、我们的念珠,如果她们谈到自己的衬衫,也说‘我们的衬衫’。”
“啪。”他抓住她的手打了一下。
“有时她们也会爱上一些小物件,一本日课经、一件遗物、一个祝福过的纪念章。她们一发现自己开始对某件东西有点恋恋不舍时,就得拿它送给旁人。她们时常回忆圣泰雷丝的这段话:有个贵妇人在加入圣泰雷丝修会时对她说:‘我的嬷嬷,请允许我派人去把一本圣经找来,我很舍不得它。’”
小黛的手微微往后缩了一下,但她的声音连顿一顿都没有。
“‘啊!您还有舍不得的东西!既是这样,您就不用到我们这里来!’
“任何人都不得把自己单独关在屋子里,也不许有一个‘她的环境’,一间‘房间’。她们开着牢门过日子。她们在彼此接触时,一个说:‘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另一个便回答说:‘永远如此。’在敲别人的房门时,也用这同一礼节。门还没有怎么敲响,屋子里柔和的声音便已急急忙忙说出了‘永远如此!’这和其他一切行为一样,成了习惯以后便变为机械的动作了,有时候,这一个的‘永远如此’早已脱口而出,而对方还没来得及说完那句相当冗长的‘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
小黛背书像敲木鱼。
“访问会的修女们,在走进别人屋子时说:‘赞美马利亚’,在屋里迎接的人说‘仪态万方’。这是她们互相道好的方式,也确实是仪态万方。
“每到一个钟点,这修院的礼拜堂上的钟都要多敲三下。听了这信号以后,院长、参议嬷嬷、发愿修女、服务修女、初学生、备修生都要把她们所谈所作所想的事一齐放下,并且大家一齐……如果是五点钟,便齐声说:‘在五点钟和每点钟,愿祭台上最崇高的圣体受到赞叹和崇拜!’如果是六点钟,便说:‘在六点钟和每点钟……’其他时间,都随着钟点以此类推。
“这种习惯,目的在于打断人的思想,随时把它引向上帝,许多教会都有这种习惯,不过公式各各不同而已。例如,在圣子耶稣修会里便这样说:‘在这个钟点和每个钟点,愿天主的宠爱振奋我的心!’
“五十年前,在小比克布斯隐修的玛尔丹·维尔加系的伯尔纳-本笃会修女们在唱日课经时,都用一种低沉的音调唱着圣歌,地道的平咏颂,并且还得用饱满的嗓音从日课开始一直唱到课终,可是对弥撒经本上印有星号的地方,她们便停止歌唱,只低声念着‘耶稣--马利亚--约瑟’。在为死人举行祭礼时,她们的音调更加低沉,低到几乎是女声所不能达到的音域,那样能产生一种凄切动人的效果。”
停顿,伸手,啪的一声,继续。
“那些修女们在星期四和在星期日一样,得做大弥撒、晚祈祷和其他一切日课。除此以外,她们还得严格遵守一切小节日,那些小节日几乎是局外人所不知道的,在从前的法国教会里很盛行,到现在只在西班牙和意大利的教会里盛行了。她们无时无刻不守在圣坛上。为了说明她们祈祷的次数和每次祈祷延续的时间,最好是引用她们中某一个所说的一句天真话:‘备修生的祈祷吓得坏人,初学生的祈祷更吓坏人,发愿修女的祈祷更更吓坏人。’
“她们每星期集合一次,院长主持,参议嬷嬷们出席。修女一个个顺序走去跪在石板上,当着大众的面,大声交代她在这星期里所犯的大小过失。参议嬷嬷们听了一个人的交代以后,便交换意见,高声宣布惩罚的办法。
“在大声交代的过失外,还有所谓补赎轻微过失的补赎礼。行补赎礼,便是在进行日课时,五体投地伏在院长的跟前,直到院长——她们在任何时候都称院长为‘我们的嬷嬷’,从来不用旁的称呼——在她的神职祷告席上轻轻敲一下,才可以立起来。为了一点极小的事也要行补赎礼,打破一只玻璃杯,撕裂一个面罩,做日课时漫不经心迟到了几秒钟,在礼拜堂里唱走了一个音,诸如此类的事都已够行补赎礼了。行补赎礼是完全自发的,由罪人——从字源学出发,这个字用在此地是适当的——自己反省,自己处罚……”
停顿……继续。
“她们在自己的斗室里忍受着多种多样的折磨,那是外人无从知道并且她们自己也永远不该说出的。
“初学生到了发愿的日子,大家尽量把她打扮得整整齐齐,替她戴上白蔷薇,润泽并蜷曲她的头发,接着她伏在地上,大家替她盖上一大幅黑布,唱起悼亡的诗歌,举行度亡的祭礼。同时,所有的修女分列两行,一行打她跟前绕过,用一种悲伤的声音说‘我们的姐姐死了’,另一行却用洪亮的声音回答说‘她活在耶稣基督的心中’。”
停顿。
“下面这张忏悔词是在那修院里石板地上拾到的,这是一个七岁的犯罪姑娘事先写好以免忘记的:
“‘父啊,我控告自己吝啬。
“‘父啊,我控告自己□□。
“‘父啊,我控告自己曾抬起眼睛望男人。’
“吃饭说话的孩子得用舌头画十字架。画在什么地方呢?地上。她得舐地。尘土,在一切欢乐的结尾,负有惩罚那些因一时叽喳而获罪的玫瑰花瓣的责任。
“信奉天主教的西班牙,和罗马相比实有过之而无不及。西班牙修院是天主教修院的典型。它具有东方情趣。大主教,天国的宦官头目,他重重封锁,密切注视着为上帝留下的后宫。修女是宫嫔,神甫是太监。怨慕深切的信女们常在梦中被选,并受基督的宠幸。夜里,那赤裸裸的美少年从十字架上下来,于是静室里意狂心醉。重重高墙使那个把十字架上人当作苏丹的苏丹妃子幽禁起来,不许她得到一点点人生乐趣。朝墙外望一眼也算不守清规。‘地下室’代替革囊。东方抛到海里去的,西方丢在坑里。东西两地的妇女都一样扼腕呼天,一方面是波涛,一方面是黄土,这里水淹,那边土掩,无独有偶,惨绝人寰。
“事实并不是能轻易击退的,它不动摇。本书的作者曾到过离布鲁塞尔八法里的维莱修道院,那是摆在大家眼前的中世纪的缩影,曾亲眼见过旷野中那个古修院遗址上的土牢洞,又在迪尔河旁,亲眼见过四个一半在地下一半在水下的石砌地牢。那就是所谓‘地下室’。每一个那样的地牢都还留下了一扇铁门、一个粪坑和一个装了铁条的通风洞,那洞,在墙外高出河面两尺,在墙内离地却有六尺。四尺深的河水在墙外边流过。地是终年潮湿的。住在\"地下室\"里的人便以那湿土为卧榻。在那些地牢中,有一个还留下一段固定在石壁里的颈镣的一段;在另外一个地牢里,可以看到一种用四块花岗石砌成的四方匣子,长不够一个人躺下,高也不够一个人直立。当年却有人把一个活生生的人安置在那里,上面再盖上一块石板。那是实实在在的。大家都看得见,大家都摸得到的。那些‘地下室’,那些地牢,那些铁门斗,那些颈镣,那种开得老高、却有河水齐着洞口流过的通风洞,那种带花岗石盖子的石板匣子,象不埋死人单埋活人的坟墓,那种泥泞的地面,那种粪坑,那种浸水的墙壁,难道这些东西也能花言巧语!
“我们先头指出了一鳞半爪的那种极其严峻惨淡的修院生涯,那不是人生,因为没有自由,也不是坟墓,因为还不圆满,那是一种奇特的场所,在那里人们有如置身高山之巅,朝这一面可以望见我们现在所处的世界,朝另一面又可以望见我们即将前往的世界,那是两个世界接壤的狭窄地带,那里雾霭茫茫,依稀隐现在两个世界之中,生命的残晖和死亡的冥色交相辉映,这是墓中半明半暗的光……她们敢于生活在神秘世界的边缘,守在已经谢绝的人世和尚未开放的天国之间,朝着那看不见的光辉,仅凭心中一点所谓自知之明而引为无上幸福,一心向往着万仞深渊和未知世界,两眼注视着毫无动静的黑暗,双膝下跪,胸中激动,惊愕,战栗,有时一阵来自太空的长风把她们吹得飘飘欲起……”
欠陈雾的债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