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39、39.《飘》

　　有那么一分钟吧，醒来的小黛静静望着倒在她身边的陈雾。陈雾也很快睁开眼望着她。这一刻，他们真是相爱。然后，小黛说：“你走。”

　　陈雾走去厨房，倒了一杯水，自己喝了，然后又倒一杯，端来给小黛。他一跨进房门，小黛说：“你走。”

　　陈雾出门去，绕着小区走了一圈，然后回来。回来发现门被反锁了。

　　“小黛！小黛！”陈雾拍门，没有声音。

　　陈雾觉得背上的汗毛都竖起来，脑海里不断闪过小黛躺在病床上的样子，不会的，不会又一次，对她说过了他不允许。

　　“小黛，小黛你说话，你不说话我报警了啊。”

　　“你走。”小黛的声音冷冷的，穿过铁门，刚好能听清楚。

　　陈雾给张经纶打电话，请纤纤过来。小黛开门让纤纤进去。陈雾可以硬闯进去的，他没有。既然小黛不愿意见他，那他，就避一避吧。陈雾去了公司，他准备用工作把自己埋起来。

　　小黛在等陈雾回家，她不打算让他进门，但她在等他回来。陈雾不回来，小黛一直等，吃饭的时候在等，洗澡的时候在等，上床了，还在等，纤纤都已经睡着了，小黛还醒着，等着，她看看钟头已经一点半，陈雾大概是不会回来了。一股怒意窜上小黛心头。她跳下床。

　　纤纤睡梦中想要抱一下小黛，伸手过去，床是空的，她一下子惊醒，跳下床去找人。

　　小黛在书房，赤着上身趴在地上不动，背上鲜血淋漓。纤纤摇她，她还是不动。纤纤给陈雾打电话，盯着手机看有没有接通，接通了却说不出话，拍下小黛的照片发过去。陈雾看到纤纤的头像已经在往回赶。看到小黛的照片反而慢下脚步。这算什么？是提醒？是控诉？是示威？

　　虽然心里五味杂陈，陈雾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赶了回去。小黛的状况比照片里看起来还要糟糕。皮开肉绽，陈雾都不知道小黛有那么大的力气。看到鲜血不断滑落，陈雾又慌掉了。他冲上去，跪下来，第一个动作是去探她的鼻息，竟然没有，拉过她的手摸脉搏，也没有。他什么都无法想，只知道立刻把她翻过来，仰躺，开放气道，检查自主呼吸，没有，于是俯下去口对口吹气。换气的时候他觉得有哪里不对，但还是又盖住了她的唇，再抬起头来时小黛睁着眼睛，笑望着他。

　　“陈雾你是不是爱我？”她悠然开口。

　　“当然我爱你。”陈雾彻底认输，无力去计较她这恶毒的捉弄。

　　“不是，你是不是爱我就像爱妈妈一样。”小黛突然变得急切，“你喜欢抛弃你爱的人对不对？你为什么不抱紧妈妈，你没有能力抱紧一个人吗？你为什么不抱紧我？”

　　她想激怒他，他也知道，所以笑了一下：“我要抱紧的人不是你。”

　　“那还能有谁，妈妈已经死了。”小黛忽然像个孩子，她是害怕了。

　　“谁都可以，不是你。”陈雾也像逗小孩。

　　“我不信。”

　　“不信吗？那我让你相信吧。”

　　陈雾转身抱住了一直蹲在旁边，紧张地望着小黛的纤纤。

　　“小黛，你不是你妈妈，你不要给我来寻死觅活那一套。”他抱着纤纤说。纤纤反应过来后拼命推他，哪里推得开。

　　“我知道，没有你的允许我不会死。”小黛的声音冰冷。

　　这时候张经纶到了，他直接进了屋——陈雾没有关门。看到躺在地上的小黛，抱在一起的两个大人，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雾看见他，放开了纤纤，扶小黛坐起来，让张经纶看她的背。

　　“这是怎么回事！”张经纶问的是陈雾。

　　“我自己搞的。”小黛说。

　　“你怎么会有鞭子？”“淘宝买的。负荆请罪。”张经纶的第三个问题还没有问，小黛就回答了，于是他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处理伤口。小黛痛得嘴里嘶嘶响，陈雾递给他自己的手，她用拇指的指甲掐他的手心，好把疼痛传给他。纤纤理理小黛的发丝。

　　弄完后，纤纤陪小黛睡下。张经纶把陈雾拉到一旁，“怎么回事？”他又问。

　　陈雾耷首不言。

　　“到底怎么了，你说话呀。”张经纶有点急。

　　“我不知道！”陈雾更急躁。

　　沉默许久，张经纶终于说：“小黛她是不是对你有了点什么？”

　　“没有。怎么会？”陈雾马上否定。

　　“女孩大了，有想法也正常，何况你又一直不结婚。”陈雾知道张经纶真正要质问的其实是：“你是不是爱上了小黛？”

　　“小黛还小，你不要乱说。”陈雾勉强笑着。

　　“还小吗？——对了，我上次就想和你说，小黛的身份证你还没办好吗？这都拖了多少年了？你想拖到她该领身份证的年纪吗？没有身份证她这辈子连嫁人都不行你知道吗？”张经纶憋了许久的话滔滔地倒着。陈雾抬起头来，眼神是迷茫的，好像他真的没考虑过这些，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不敢，他怎么敢说，不能嫁就不要嫁，他可以陪她一辈子不娶。他不敢说内心最深处他其实喜欢小黛离了他哪里都去不了，离了他就活不下去。这样，他才不用担心她长大，有自己的想法，然后，离开。

　　“陈雾，结婚吧，结婚然后收养小黛，理顺你们的关系，你活得正常了，小黛才能正常。你是个好人，别犯傻。”

　　陈雾点点头，他发现了自己的在绝望中抓住的只是一根稻草——自己从小养大的人也未必会永远为自己掌控。小黛无法，长大，离开，但她可以，长大，死。一个人的世界里只有另一个人，每个白天等待这一个人，每个黑夜依靠着这一个人，穿衣打扮为了这一个人看，一切情绪都围绕着这一个人，这种事岂能长久呢？小黛，她与这个世界的联系只有陈雾，这样她怎能不长成一个扭曲的少女，怎能不死呢？

　　陈雾不愿意小黛正常，这一点如今他自己看清了，但他也不能忍受藏在家中有个少女三天两头闹自杀，他终于想到带小黛去看心理医生。

　　心理医生听说小黛一直一个人在家，只是出于职业素养才掩盖了愤怒。她明确地告诉陈雾，小黛必须有正常的社交，一步一步来，先去报个兴趣班什么的，最后她得去上学。为了让小黛能在上海上学，陈雾得收养她，为了收养她，陈雾得结婚。

　　“结婚吧，我随时可以离婚的。我已经这样伤害了小黛，再伤害别的女人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我是罪无可恕的。”陈雾这样想。

　　张经纶的妻子想让纤纤嫁给陈雾，她一直着么希望，在她看来陈雾各方面条件都很好，本来是残疾的纤纤绝对绝对不可能嫁到的人。现在，陈雾有小黛，她本来觉得有小黛并没有什么，小黛是个可爱的孩子，这几天她虽然见识了小黛的可怕之处，却仍然觉得嫁给陈雾是利大于弊——小黛很快就成年了，人大了性子会好很多的，而且很快就该离开家了。

　　张经纶是不太乐意的，但是她妻子说：“她都在他家过夜了，还不嫁？不嫁，你是不是想养她一辈子？”她并不是坏人，但是说话喜欢直戳要害。

　　他们和纤纤说，纤纤低头，没有别的反应，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了。

　　事情定了才和小黛说。

　　“陈雾，你说什么？”小黛笑着问。

　　“我要娶纤纤。”

　　“不，不可能。你要娶的人是我，只能是我。”小黛仍然挂着笑。

　　“哦，为什么只能是你？”陈雾逗她。人生最重要的事，死亡、婚姻，他们拿来彼此戏弄。

　　“我是妈妈的孩子。”小黛的笑里有泪了。

　　“那又怎样？”小黛每次提起她，陈雾的心都颤一下。

　　“妈妈是你最重要的人！”小黛已经是在哭喊了。

　　“那是过去了。”下半句话他不敢说出口：现在最重要的是你。

　　小黛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陈雾去抱她，她甩开他跑开，一边哭喊：“我不信，我不信。”

　　小黛不信，可婚礼确实在筹备。小得不能再小的婚礼，只准备请两桌人，但是张妻还是坚持要给纤纤挑两套礼服。

　　“阿姨好看吗？”她问小黛。

　　“嗯。”小黛点点头，乖巧得让张妻都忘记了这个女孩不久之前闹得怎样鸡犬不宁。

　　陈雾在等小黛闹，他请了假呆在家，夜里在小黛房里打地铺，二十四小时不让小黛离开自己的视线。

　　小黛享受着他的监视，很平静。或者说她绝望到没有力气闹。总之是那种哭到精疲力尽的时候被人劝慰，无力反驳的感觉。

　　她只是问陈雾：“为什么？”

　　“为了收养你。”连陈雾都不忍心再刺激她。

　　“我已经超过十四岁了。”

　　“年纪这种事，可以造假的。”

　　“嗯。”小黛像是很累了，侧卧在地毯上看书。

　　过了几天她躺在地上又问陈雾：

　　“纤纤和妈妈比怎么样？”

　　“纤纤是能让人幸福的女人，你妈妈把所有爱她的人都拖入地狱。”

　　“嗯。”小黛也只能承认陈雾说得不错。

　　她又看书——《飘》：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怀着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所能达到的最高程度在爱你，爱了那么多年最后得到你。我尽了一切努力都毫无结果，而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你知道了便会认为我软弱可欺，用我的爱来对付我。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实在是太残酷了。你会抓住他们的爱，把它像鞭子一样在他们头上挥舞。’”

　　“抓住他们的爱，把它们像鞭子一样在他们头上挥舞。”妈妈就是这样的，不错。所以妈妈就要失去陈雾了。

　　“‘我马上要失去瑞特了，可他是我的灵魂呀。失掉他，世上还有什么值得我去看重呢？’”

　　“我要被陈雾抛弃了，”小黛这样想着在心里蜷起身体——在现实里她懒得动弹，在心里她蜷起身体，好像自己还是那个穿着萝莉装的小女孩，像那个小女孩一样，她想：“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不乖，不听话，任性，我把主人推开了，我和妈妈一模一样。”她感到清澈的苦涩，还有一丝她自己没有察觉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