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22、22.《莺莺传》

　　小黛这一哭就停不下来，吃饭的时候只顾抽泣，一口饭含在嘴里半天咽不下去；看书的时候泪水把书页打湿，于是看着晕染开的痕迹顿觉一阵伤心，干脆趴下来痛哭；就连睡着了，眼角也溢出泪水。看着她哭，陈雾心烦意乱，他一劝她，她就由垂泪转为嚎啕，撕喊到嗓子都倒了。他不敢再劝，命令她别哭了她又不听。

　　总会结束的吧，陈雾默默忍受着，任凭她的眼泪打的自己的心彻底湿透，陈年往事都浮现出来，鲜亮如旧。他忍受着，直到感到自己就要被当年那个孩子的怨灵吞噬了。他真真切切地感到屈辱在皮肤上干掉，结成绷绷的茧；他感到怒火被某种潮湿的东西包裹，生生熄灭，熄灭后还久久地冒出恶臭的烟；绝望是发疯般地挥舞拳脚却打不到任何固体，也是明知是徒劳却没有办法让自己停下来，直到精疲力尽也不能；而希望，希望就像是她，他够不着却总是要去够，自不量力，愚蠢可笑，连他自己都鄙夷。

　　他要被吞噬了，也许他已经被吞噬了，因为他看到小黛的时候想掐死她，对，他想她死，至少打晕她，让她停下来。

　　所以陈雾躲出去了。每天他回趟家，和小黛打个照面，看见她红红的泪眼，转身就走。他明显状态不好，秋梓很担心他，带了酒和情趣玩具来他办公室找他。

　　“是什么让你这么困扰呢？”她还骑在他身上。

　　“小黛。”陈雾失神地应答。

　　“谁是小黛？”秋梓很警觉，但仍然笑着。

　　“我孩子，一直上不了户口。”陈雾已经清醒，他避重就轻。

　　秋梓的天性绽放一秒，下一秒一切都收回入教养。陈雾则闭上眼假装没看见这一秒。

　　“上户口，应该，不是什么大事吧。”他听见秋梓说。

　　陈雾骗秋梓说小黛因为上不了学哭个不停。秋梓教他，“哄女孩子，最简单的方法就是抱住不要放手，不管她什么反应都不要放手，让她哭个彻底，就好了。”

　　小黛不哭以后陈雾觉得人生简直是幸福的，就和大多数人的人生一样幸福。唯一有一点点不正常的就是小黛太粘他了，他下楼倒个垃圾，小黛都非要跟着。他想着多陪陪她，于是尽量把工作拿回家做，小黛就坐在他脚边的地毯上看书。

　　“小黛，不可以坐在地上。”陈雾一说小黛就开始流泪。

　　“小黛，你哭什么？”

　　“你不喜欢小黛在身边。”

　　陈雾还能说什么。他只能由着她。于是小黛要坐他腿上。他也忍了。然后小黛半夜抱着枕头站在他床头。

　　“小黛，你不要太过分了！”陈雾怒吼。

　　“小黛做噩梦了。”她说。

　　陈雾让她躺下，自己坐在床边守了她一夜。

　　但小黛第二天又做噩梦的时候，陈雾坚决地把她推了出去，第一次反锁房门。凌晨三点，陈雾打开房门，小黛一下子倒进来——她坐在门外睡着了。

　　秋梓那边倒是进展得顺利。

　　“现在我知道你的秘密了，可以让我去你家了吗？”

　　陈雾不能拒绝。

　　“小黛，有个姐姐要来。”小黛没有回答，陈雾心虚，“小黛是你先背约的对不对。”他终于还是自己主动把“吃外卖”释读为“不找女朋友”，虽然其实是不必要的。

　　“不对，如果你不去接我，我是会乖乖呆在学校里的，所以——不过没关系，你是男人嘛，男人是有欲望的。”小黛通情达理的样子，陈雾心里有什么落了空。

　　秋梓带了五人份的刺身，章鱼丸子，麻薯，串烧拼盘，蛋包饭，还有迪士尼的手表和项链。

　　“谢谢姐姐。”小黛好像很喜欢。

　　“诶，叫姐姐吗？应该叫阿姨吧。”秋梓也笑得很开心。

　　“小黛，刺身不要吃太多哦。”

　　“嗯，最后一片。”陈雾觉得有些异样，然后意识到平日的小黛在这种情况下说的是：“小黛再吃最后一片。”原来小黛在外人面前就能摆脱幼儿的语言习惯。悔意和歉疚袭上心头。

　　“阿姨，你是我们家第一个客人哦。”

　　“真的吗？那我很荣幸呢。”

　　“嗯，可能爸爸想娶你吧。”

　　“哦，”秋梓故作镇定，“爸爸娶阿姨小黛不会不开心吧。”

　　“我不开心啊，但是我会接受的。”小黛用调羹切割着蛋包饭，“男人嘛，是有欲望的。”然后她抬起头来盯着笑得慈祥的秋梓。“而且，爸爸一直有很多女人，却永远只有我一个女儿。”

　　秋梓的性子被小黛忽然出鞘的敌意挑起。“哦？那要是阿姨又给他生了一个呢？”她笑着，好像在逗引小孩，说那种无聊的“你妈妈不要你了哦。”。

　　小黛的脸色阴沉得像铅块。秋梓赶紧撤退：“阿姨开玩笑的，小黛别当真啊。”

　　小黛低头三秒，抬头甜甜地笑：“那，阿姨的孩子要叫我姨娘了。”

　　秋梓根本没听懂：“他会很听你话的，肯定每天追着你叫姐姐，你可不要嫌烦哦。”她以为危机已经过去，用滔滔不绝安慰自己还没有平复的心。

　　“阿姨，你知道我为什么上不了户口吗？”陈雾知道事情要向什么方向发展了，但他只能旁观。

　　“因为我和陈雾根本就不是父女关系！去年这时候陈雾还和我一起睡觉呢！”

　　“秋梓，小孩子的话不能信。”陈雾说得淡然。

　　“小孩子的话不是最可信吗？”秋梓笑着起身。

　　“秋梓。”陈雾也站起来。

　　“陈雾，我相信是小黛不喜欢我，而不是别的什么。但我不想再和你们俩有任何牵扯了。你好自为之。”走到门口的秋梓回头说，尾音有一点颤抖。

　　小黛蹩进子女间，陈雾靠着粉色王冠形的床头枕。

　　“你，生气了？”

　　陈雾很累，他拍拍床铺示意小黛和他并肩躺下。呆了一会儿，陈雾侧头望小黛，看见小黛面向他侧躺着，一手枕着头，望着他，嘴角分明按捺着笑意。

　　陈雾也笑了：“小黛，你这是在何苦？难道你想做我女朋友？”

　　他一问出来才发现自己不是在戏谑，他是想听她说，他是多么想听她说，“我想做你女朋友。” 当然，等她说了，他会严正地拒绝，但他想听她说。他急急地又补上。“我告诉你，这是不可能的，这是□□你知道吗？你妈妈知道了会怎么想？”

　　“妈妈已经走了——‘还将旧时意，怜取眼前人。’”这后半句，陈雾分不清是小黛说了，还是自己脑海里响起的。她说妈妈走了，他愤怒到恍惚。

　　“小黛，你到底想怎样！”

　　“我想我们像从前那样！”小黛的声音也提高了。

　　“从前？”

　　“主人，给小黛上文学课吧。”

　　“什么？你说什么？”陈雾慌乱。小黛从床上弹起来，拉开抽屉翻陈雾的床头柜。

　　“小黛你在干什么？”陈雾探过身去拉她。

　　小黛没有停下动作：“小黛想过了，如果主人不扮作小黛的父亲，小黛就不会怨恨他没有保护小黛；如果小黛不幻想主人是男朋友，她就不会吃醋，嫉妒，痛苦；陈雾做小黛的主人就好，小黛的世界里只要有主人就好。”

　　陈雾分不清自己心里的是什么，只觉得好满好满。他愣在那里。

　　小黛翻过了左边的床头柜又去翻右边的。两边都翻完她站着想了一下，然后一下子掀开枕头。枕头下卧着一本《O的故事》，翻开来，里面夹着那把小小的钢尺。

　　“主人，你果然没有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