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17、17.《顾城的诗顾城的画》

　　“好像！”

　　陈雾带着小黛去拜访小学班主任，她丈夫是当地最好的初中的校长。

　　“这颗痣都一模一样。”校长摸着自己的眼角，“学籍没有办法，别的我会尽力帮忙，毕竟她妈妈……”

　　“谢谢校长阿公，多劳校长照顾了。”小黛按着陈雾的要求露出乖巧懂事的样子。

　　“这孩子，”陈雾踌躇着，但他来之前就决定了要说的，“不太会跟人相处。”

　　“这样吗？我看着挺好啊。”

　　“没有户口嘛，一直没有上学，没有和同龄人相处过。”

　　“不用怕的，”校长拍拍小黛的脑袋，“人堆里夹一夹，很快就好了，我也会留心的。”后一句是对陈雾说。

　　陈雾送小黛上学，一直送到班级门口。“和同学好好相处。”他一再嘱咐，“无论如何都不可以打人，知道了吗？”

　　“嗯。”小黛进去了。

　　陈雾往教室里看，别的孩子在喧闹，而小黛频频回头望他，忽然教室里静下来，孩子们发现了忽然出现的新同学，也有人对陈雾投来好奇的目光。陈雾感觉不能再待下去了。

　　陈雾穿过校园，校园很美，他们很小的时候曾约定要一起读的学校。后来两人间闹到不堪，但这约定确实从未解除过，是他，失信了。

　　这么美的地方，蔓延的蔷薇花轻轻围起苍绿的树木粉粉的楼房。当年的她曾坐在这架秋千上过吗？那会是怎样的景象，她会荡得很高洒下一串笑声？还是曾经有一道斜阳照着她落寞地哭？小黛，小黛在这里又会如何呢？会想妈妈吗？会想他吗？他送她回来究竟是情非得已还是……小黛真的必须立刻学会在人群中生活，还是，其实，可能，至少有一点点的原因是他，陈雾，想要让她更像她。

　　陈雾在阳光里打了一个寒颤，他被自己吓到了。他转身要带小黛回家，走了两步意识到这太荒诞了。先这样吧，先回上海，给她办户口，然后接她回上海上学。

　　要办户口必须正式收养，陈雾折腾很久才确认这是必须的。折腾这么久的理由，他告诉自己是因为收养太麻烦，而不是他不想，从一开始就不想做她父亲。下决心要收养小黛的那一天，陈雾发现自己在百度养父女能不能结婚。接下来三天他忘了给小黛打晚安电话。三天后他才发现有一条规定——单身男子收养女孩子年龄差距必须在四十岁以上。

　　陈雾笑了，总不能因为这件事去结婚吧。他一直有女友，但他唯一想过要娶的人早就走了。

　　陈雾和张经纶喝酒，提起这件事。

　　“结婚就结婚吧。”张经纶说。陈雾不说话，他就接下去说：“小黛总不能一直没户口——那个什么Tina……”

　　“不行！”陈雾没等他把话说完，“我和小黛之间插不进别人。”

　　顿了顿他又说：“哪个女人能容得下小黛呢？就算心胸宽大，好奇心总是有的，问这个问那个怎么办？不如我去娶个哑巴吧。”陈雾作势要和张经纶碰杯，他觉得自己讲了个笑话。张经纶没理他，可能已经有点醉了吧。

　　“有没有交到朋友啊？”陈雾每天都会在电话里问。

　　“嗯。”快放寒假的时候小黛终于说。

　　“男生女生呀？”

　　“男生。”

　　“为什么是男生？”

　　“女生……”

　　小黛的声音低得听不清，而陈雾正在懊恼为什么自己在乎的点那么奇怪，“那好好相处哦。我工作了。”他匆匆结束了电话。

　　第二天陈雾详详细细地问了那个男生的情况。名字叫蒋少彦，父母做生意的，成绩在班里五六名，说话声音轻轻的，喜欢宫崎骏。别的小黛也说不出什么了。

　　放假了，陈雾接小黛回家，车子里小黛开口：“我全班第九。”“我知道呀。”陈雾送她去上学的时候就估到大约会是这样的成绩了。

　　“那我可以回来了吗？”等不到陈雾的回答，小黛补上第二句，“还是还不够好？”

　　“不是小黛不好，是户口的事还没有弄好。”陈雾发现小黛大概一直把上学当成流放了。

　　“小黛没有打人！一次也没有！”陈雾感觉到自己的座椅被踢了一下，很轻很轻。

　　“小黛！不打人是最基本的事！”陈雾用愤怒结束了对话。

　　“你要我学得我明明已经都学会了。”小黛的声音压抑，被车里的皮具吸收。

　　陈雾和小黛在等人。小黛闭着眼在人行道边沿“走钢丝”。陈雾紧紧地跟着她，怕她掉下去，虽然只是十五厘米的高度。他们很快乐，他们决定要很快乐，于是他们背起顾城的诗：

　　“也许

　　我是被妈妈宠坏的孩子

　　我任性

　　我希望

　　每一个时刻

　　都像彩色蜡笔那样美丽

　　我希望

　　能在心爱的白纸上画画

　　画出笨拙的自由

　　画下一只永远不会

　　流泪的眼睛

　　一片天空

　　一片属于天空的羽毛和树叶

　　一个淡绿的夜晚和苹果

　　我想画下早晨

　　画下露水

　　所能看见的微笑

　　画下所有最年轻的

　　没有痛苦的爱情

　　画下想象中

　　我的爱人

　　她没有见过阴云

　　她的眼睛是晴空的颜色

　　她永远看着我

　　永远，看着

　　绝不会忽然掉过头去

　　我想画下遥远的风景

　　画下清晰的地平线和水波

　　画下许许多多快乐的小河

　　画下丘陵——

　　长满淡淡的茸毛

　　我让它们挨得很近

　　让它们相爱

　　让每一个默许

　　每一阵静静的春天的激动

　　都成为一朵小花的生日

　　我还想画下未来

　　我没见过她，也不可能

　　但知道她很美

　　我画下她秋天的风衣

　　画下那些燃烧的烛火和枫叶

　　画下许多因为爱她

　　而熄灭的心

　　画下婚礼

　　画下一个个早早醒来的节日——

　　上面贴着玻璃糖纸

　　和北方童话的插图

　　我是一个任性的孩子

　　我想涂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画满窗子

　　让所有习惯黑暗的眼睛

　　都习惯光明

　　我想画下风

　　画下一架比一架更高大的山岭

　　画下东方民族的渴望

　　画下大海——

　　无边无际愉快的声音

　　最后，在纸角上

　　我还想画下自己

　　画下一只树熊

　　他坐在维多利亚深色的丛林里

　　坐在安安静静的树枝上

　　发愣

　　他没有家

　　没有一颗留在远处的心

　　他只有，许许多多

　　浆果一样的梦

　　和很大很大的眼睛

　　我在希望

　　在想

　　但不知为什么

　　我没有领到蜡笔

　　没有得到一个彩色的时刻

　　我只有我

　　我的手指和创痛

　　只有撕碎那一张张

　　心爱的白纸

　　让它们去寻找蝴蝶

　　让它们从今天消失

　　我是一个孩……”

　　“小黛，姐姐来了。”诗歌被打断。

　　Tina是一个不妖冶但也不素净，不活泼但也不沉闷的女子，比陈雾大一岁。

　　“姐姐。”小黛甜甜地笑着，规规矩矩。

　　而Tina从几天前就在练习着掩饰自己的惊讶，愤怒，厌恶。

　　两个人亲亲热热牵起手，陈雾开始觉得这样的安排也许是可行的，虽然他也并不喜欢。

　　饭吃到一半，陈雾起身去洗手间。他一步出包厢，小黛的脸俶地一沉。

　　“你和陈雾什么关系？”她盯着Tina。

　　“你直接叫爸爸的名字啊。”Tina的笑里看不出一点尴尬。

　　“他不是我爸爸。”小黛也笑，“他是我妈妈的男朋友。”……

　　陈雾回来时包厢里只剩下小黛一人。

　　“Tina姐姐呢？”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说姐姐我还以为是中学生。”小黛嘴角含笑，眼中有泪。

　　“哦，她是我女朋友，我觉得应该让你们认识一下。”陈雾假装没注意她的情绪。

　　“可能已经是前女友了吧。”小黛的笑，妖邪，在她是从未有过，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常态。陈雾被这个笑容摄住，好一会儿才明白小黛做了什么。

　　“你说了多少？”

　　“不多不少。”小黛的下巴收起，是做好了挨打的准备。

　　而陈雾笑了，伸手把她揽入怀中，揉揉她的脑袋，温声细语：

　　“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呢？难道你希望我不要找女朋友？我一直都有女朋友，只是我总是等你睡着了才去会她们。你记不记得有时候你半夜醒来我不在，我对你说是工作有急事，有时候确实是工作，有时候是和女人在一起。你那么敏感，我以为你早知道了。”陈雾自己都不知道他这样絮絮地是在说给谁听，小黛，她，或者自己。说到这里他轻扯小黛的头发让她抬起头。

　　他看到的面庞闭着眼坚硬如石像。他是不忍心的，但还是说下去：“我是个男人，男人是有欲望的。”

　　小黛侧转身抱住他，恶狠狠地。陈雾终于说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