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课》何青猊

16、16.《打鱼人和他的灵魂》

　　“我来讲另一个人鱼的故事吧。”陈雾说。

　　“每天晚上年轻的打鱼人出海打鱼，撒下他的网到水里去……可是里面一尾鱼都没有，也没有怪物，也没有可怕的东西，只有一个小小的人鱼躺在网中酣睡。

　　“她的头发像是一簇簇打湿了的金羊毛，而每一根细发都像放在玻璃杯中的细金线，她的身体像白的象牙，她的尾巴是银和珍珠的颜色。银和珍珠颜色的便是她的尾巴，碧绿的海草缠在它上面;她的耳朵像贝壳，她的嘴唇像珊瑚。冰凉的波浪打着她冰凉的胸膛，海盐在她眼皮上闪光。”

　　陈雾望着怀中的小黛说出这些美丽的词句，他忽然后悔讲这个故事了，只是他看不清自己后悔的原因，所以他继续讲下去。

　　“她实在太美了，那个年轻的打鱼人一眼看到她，就充满了惊讶、赞叹，他伸出手，将网拉到自己身边，埋下身子，把她抱在怀里。他挨到她的时候，她像一只受了惊的海鸥似地叫出声来就醒了，她用她那紫水晶一般的眼睛惊恐地看他，一面挣扎着，想逃出来。可是他把她抱得紧紧的，不肯放开她……

　　“一天晚上他唤她，并且对她说，‘小人鱼，小人鱼，让我作你的新郎吧，因为我爱你。’

　　“可是人鱼摇摇她的头。‘你有一个人的灵魂，’她答道，‘要是你肯送走你的灵魂，我才能够爱你。’

　　“年轻的打鱼人便对自己说：‘我的灵魂对我有什么用处呢？我不能够看见它。我不可以触摸它。我又不认识它。我一定要把它送走，那么我就会得到很大的快乐了。’于是他发出一声快乐叫喊，就在漆着彩色的船上立起来，向人鱼伸出他的胳膊。‘我要送走我的灵魂，’他大声说，‘你就会做我的新娘，我要做你的新郎，我们要一块儿住在海底下，凡是你所歌唱过的你都引我去看，你愿望的事我都要做，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陈雾停了下来，他在说些什么呀，小黛会怎么理解呢？他今晚真的很不正常，提起她，小黛的母亲，总是能让他心慌意乱，不像他自己。

　　小黛等不到下文，她其实习惯陈雾讲故事半途而废，很久很久以前，他每天给她讲睡前故事的时候就经常是这样，讲到最动人的地方戛然而止，冷冷丢下一句“睡吧”。

　　“我们一辈子永不分离。”他停在这里，她心满意足。

　　“一定要去上学吗？如果我自己一个人也能考上大学呢？”小黛在充分享受了这位于一家肯德基正中央的寂静后开口。

　　“考试是一门技能。”陈雾从沉思中被惊起，年少时听过太多遍的话脱口而出，“技能需要练习。”

　　“那现在就考一下吧，如果我全对，就不用去上学怎么样？”

　　“好吧。”陈雾知道她不可能全对，她妈妈从来就没有全对过。

　　陈雾搜了一份小升初的卷子，然后发现没有纸笔。

　　“没关系。”小黛拿过手机放在自己面前，盯着屏幕看，然后用薯条蘸着番茄酱在餐巾纸上写ABCD。

　　陈雾时隔十八载又见到这种不动纸笔的做题方式，才清明一点的心复起暴雨疾风。太多往事冲上心头：小黛被交到他手上时，六岁，已经完全识字，英文流利得像母语。如果，如果她交给他的并不是她最后的咒诅，而是希望，她耗费了全部心神留下的希望。陡然转折的人生，她不屑于在乎，但也许，最终，也不是不痛苦。也许她托付给他她重来一次的机会。如果这才是真相，那么自己做了什么？现在把她送走又是不是在再一次逃避责任呢？内心深处知道上海的学校不行的时候，他难道没有一点点如释重负的感觉吗？

　　陈雾看着小黛做题，一张纸巾很快写满，她换一张接着写。陈雾一边歪头看手机，对照题目和小黛的答案，一边在思索：小黛那么排斥上学，也许她和她妈妈一样，根本不适合学校。

　　“小黛，如果我们不上学，你会好好用功吗？”

　　“嗯。”小黛随口应。她其实正沉浸在题目里，没怎么意识到陈雾在讲什么。

　　英语不会有问题，语文高考前看一下答题模板，做个三四十套卷子也差不多了，数学她快追上同龄人的进度了……陈雾在计划，嘴角渐渐带上笑意。

　　“你做什么！”一个女人尖利的声音。陈雾回过神来看到邻座的女人把一个小男孩护在怀里。“你女儿怎么回事！”她对着陈雾吼。

　　无可怀疑，陈雾自己的余光也瞟到了小黛打那个小孩子。肯德基明亮的大堂退得遥远，陈雾的意识里只剩下他自己的记忆，那个动不动扬手打他的女孩，就在这里，就在此刻，一巴掌打碎他多年雕琢的尊严。“哈哈哈。”同学们的笑声回响。

　　“你怎么可以打他？”陈雾定下心神的时候已经紧紧抓着小黛的手腕。

　　“他抢我的纸。”小黛愤愤的。

　　“你怎么可以打他？”陈雾重复一遍，问出的问题穿越了时间。

　　“他不听话所以我打他呀。”小黛困惑于陈雾的激动。

　　“他不听话你就扇他巴掌？”陈雾话一出口，心绪被一种烧透双颊的尴尬扯回现实，“你是他主人吗？”他俯身在小黛耳边补了一句。

　　这句话对小黛才是可以理解的，她低下头去，清楚地说：“对不起，小黛错了。”

　　“去上学吧。”稳了稳心神，陈雾说。

　　“是对小黛犯错的惩罚吗？”小黛的声音颤抖。

　　“你第四题做错了。”陈雾让自己的语气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