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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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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边旁观的百姓不少,但更多的是军兵,整个流亭就好像一座大军营。镜允故意带着他们游城示众似的绕来转去,倒让谢三把城中境况摸了个大概。看来镜允这回有高人相助——这个结论让他喜忧参半。喜的是镜允毕竟有了助力,形势确实比他想象的要好;忧的是即使这样,他也要把这层幻象亲手打破——不过,镜允背后的高人会不把他算计进去吗?
复国军在流亭显然得到了绝对的拥护,谢三觉得如果目光能杀人,自己早就被万箭穿心了。饶是这些年他看惯了各种眼色,但面对如此阵仗,也只有把忍字诀高高祭起,勉强维持着脸上一片平淡。余光不禁瞄向胡不归。这家伙又是面无表情,无动于衷,好似昨天的情绪波动只是他的错觉。
大半时辰后,谢三终于远远看到复国军上层的驻地——城守府。
还未及下马,门内冲出一锦衣少年,手中一道寒光向谢三刺去。谢三僵在马上,胸前一线冰凉,只听“当”的一声,眼前一花,定睛看去,那少年已然跌在地上。胡不归出手了。谢三尚未过神,定定地望着地上的少年。
少年十三四岁年纪,轮廓清秀,表情却深沉刚毅;面目熟悉,眉眼中的不甘、恨意却让谢三觉得陌生。
“与……翮?”
少年抬头,似曾相识的表情恍然和记忆中另一张脸重合了。
“这是怎么回事?”镜允的声音冷冷道。
“小殿下他——”两名侍卫在少年身后姗姗来迟。
“废物!连个人都看不住——”
“镜允!”谢三跳下马怒道。
“用不着你假好心。”少年挥开侍卫的手,自己起身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道。此刻他已经冷静下来。谢三见他眼中漆黑深沉,竟看不出心中想法。
谢三回头想说镜允几句,见他一脸讥诮,蓦的发觉自己才是最没脸置喙的,只好转过身去。气氛愈加尴尬起来。
众人下马,叫与翮的少年规规矩矩地上前给复国军三人见礼。
“二叔,三叔,徐先生。”
那文士躬身行礼,三皇子镜涵只是冷哼一声。镜允瞥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与翮又走到谢三面前天真笑道:“谢叔,我父亲他还好吧?”
谢三嘴唇一抖。
与翮收了笑,带着两个侍卫转身回去了。
镜允一甩袖子带着镜涵进去了,文士陪笑着招呼谢三进府。胡不归一声不吭地走到了前头,文士和谢三均是一怔,也就跟在他后面。
“这位是……”文士问。
“我的侍卫,姓胡。”谢三道。
文士犹豫了一下:“可是靖王的手下?”
谢三点头。
“不知先生如何称呼?”
“在下徐鹞夏。久闻公子大名,今日终于得见,荣幸之至啊。”
“大名?我有什么大名?恐怕是臭名吧。”
徐鹞夏夸张叹道:“我可是仰慕公子已久,公子如此自贬,将至在下于何地啊。”
谢三哑然失笑。“先生真是妙人。”
“叫我鹞夏就好。公子在流亭逗留时,有什么不便找我就是。几位殿下对公子似乎有些成见,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见谅。”
“先生言重了。”
被徐鹞夏这么一搅,谢三的心情稍霁,之后镜允等人对他颇有怠慢,他也再无介意之色。
徐鹞夏刚把谢三两人送到西院住处就被人叫走了。谢三知道镜允肯定是打算先把他晾上几天,这里的人大都对他抱有敌意,他又不好随便乱走,于是干脆闭门静思。胡不归也不来找他,估计已经溜出城守府了。
谢三记得新皇入燕后流亭的城守叫李璧,当时局势虽乱,但此人确实有足够的手腕能让流亭稳定下来。但是今年开春不久,突然传来燕国的复国军在流亭起事的消息,流言从兖洲到凤菁,翻了十多种版本,但无论哪一版都不见李璧的身影。来之前谢三也想过此人是不是依附了复国军,但今天进城后种种迹象都表明这个人已经不在流亭了。从出迎的人来看,大燕二皇子镜允,三皇子镜涵,还有那个后生可畏的徐鹞夏,一路上也见了些战将,多半是熟面孔,唯独不见昔日城守。
流亭的境况也很诡异。粮草、兵器据他观察尚不缺乏,军心不散,民心极强。不知道对方使了什么手段笼络了一城的支持者,而且无声无息直到数月前才暴露出来。
如果是大哥还在的时候,他相信要在君家人眼前动些手脚简直是易如反掌,可现在,他打死也不信镜允能翻出什么浪花。他细细回忆今天见到的每一张脸——以镜允的性格,估计复国军中有头有脸的都出来看他热闹了——不少人他都与之共事过,比起他大哥可都差远了。
徐鹞夏?是个生面孔。虽然还算半个孩子,但心机不浅。谢三也不认为是他在搞鬼,他的言谈举止和自己当年太像了。
谢三抹了把脸。半天之内见了这么多熟人,有点吃不消。
晚饭时候,徐鹞夏拎着食盒亲自敲门。
“胡侍卫呢?谢公子有兴趣的话,咱们到花园凉亭去用餐。”
恰巧胡不归在隔壁推门走出,谢三一笑便允了。
城守府内的花园里挖了个大池塘,凉亭的一根柱子就插在池水里。此时花不甚多,但草木枝繁叶茂,满眼绿色,倒也舒爽。三人没叫下人伺候,图个清静。徐鹞夏知道谢三不喝酒,特意准备了上等好茶。谢三虽生为贵胄,骨子里却俗得很,也不太在意这茶水有什么说道,就当白水饮了,幸好他喝白水时仪态优雅,生生把另外两人给唬住了,只是徐鹞夏每谈到与茶有关的话题,他都巧妙地把话题引开去。
胡不归闷头吃喝,徐鹞夏跟他说什么他都面无表情,谢三却只是无奈地看着他,两回下来,徐鹞夏也不再自讨没趣,直接和谢三闲聊起来。
“鹞夏是哪里人?”
“涿州安堰人。”徐鹞夏道,“不过我虽生在安堰,打记事起却住在芜洲。公子去过安堰吧?”
谢三回忆道:“去是去过,很早以前了。那地方很美。”
“是啊,我母亲其实一直想回家乡的,却终究没能成行。听说那里有棵神树,只要把愿望挂在树枝上,再诚心祈祷,就能成真呢。”说着笑了出来。
“鹞夏相信吗?”
徐鹞夏想了想道:“没有见过,无所谓信不信,只是觉得好玩儿罢了。”
“其实心里还是希望自己相信的是吧?”
“也许吧,毕竟信则有,不信则无嘛。”
“那鹞夏有空一定要去试试,”谢三凑到他耳边神秘地说:“其实传言是真的呢。”
“诶?”徐鹞夏惊讶地看着他,“公子试过?”
谢三笑开:“那当然,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嘛。”
“那公子的愿望是什么?”徐鹞夏问。
“还是不说了。那时许的愿似乎有些自私呢,现在想起来,真想换一个。”谢三说。
“愿望还有什么自私不自私的呢?”徐鹞夏道,接着把话题引开。
谢三的回忆在安堰的那个夏天浅尝辄止,却不知他那份记忆在别人的回忆里正一幕幕播放。
那时“他”年少气盛,随着父兄上京述职,一路上风光无限,满眼是前途无量。一日宿在小镇,歇息时溜达到镇外,走了半天不见人影。忽见不远处一株大树潇洒地展开遮天的绿荫,掩映着一边几堵断墙和一口水井,刚想过去,就听见那边传来少年嘻笑之声。“他”也不知怎么就找棵树躲了起来,探出头偷偷看去。
忽的从墙后跃过一白衣少年,那少年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地上没有半点声音。他指着断墙笑道:“要么跳过来,要么爬过来,过不来你就输了哦!”
不等他说完,墙后就转出一蓝衣少年,举手投降道:“我输了我输了。”
“切!不好玩儿。”白衣少年扭头就走,蓝衣少年跟在后面赔笑着说了许多道歉的话。白衣少年突然转身道:“你输了,我要彩头!”
蓝衣少年认命地点点头:“那你要什么?”
白衣少年清了清嗓子:“我要你为我实现一个愿望。”
“我不是菩萨。”蓝衣少年有些无语。
“我看你比菩萨还灵呢。”说着,白衣少年攀住同伴的肩摇啊摇的,“好小谢、亲小谢,就答应我一个愿望吧,好不好、好不好?”
蓝衣少年一把抖开他,颤声道:“到底什么愿望啊,恶心死了。”
“不告诉你。”白衣少年答得干脆。
“你不告诉我也没事,反正我是菩萨嘛。”蓝衣少年却说。他指着面前的大树一本正经地道,“这是棵神树,你把愿望写在纸条上,系在树上,每天心里祈祷百遍,多则三年,少则半月,愿望必然成真。”
“你耍小孩儿啊。”白衣少年鄙视地瞥了眼神树,神树挥动着树叶飒飒地向他问好。“我没跟你开玩笑。”
“我也没跟你开玩笑啊?”蓝衣少年笑道,“你不信没关系,我跟你一起许愿,保证灵的。我从不干没用的事,对不对?”
白衣少年低头想想:“也对,那就一起来吧。”
于是,“他”看见两个少年掏出匕首,划破手指在各自的帕子上写了几行字,然后白衣少年拿着两张叠好的帕子一跃而起,小心翼翼地把它们系在大树最高的枝丫上。
白衣少年跳下来,两人望着树梢。系在一起的白绢在风中颤抖,像开在树顶的好大一朵白花。
白衣少年道:“这就行了?”
“别忘了祈祷。”蓝衣少年补充道。
“对了,每天百遍是不是?”
“嗯。”
“能成吗?”
“要不再多找些人?”
“找那么多人干嘛?”
“许愿啊!”
“啊?”
“咳,你没听说冤魂多了怨灵会聚成实体吗?这也一样的,许愿的人越多,愿望就越好实现了。”
“你能不能换个比喻?”
“怎么,你心虚啊?”
“切,你才心虚呢。走么?”
“干吗?”
“废话,找许愿的人啊?”
“噢,其实我有个办法。”
“什么?”
“……”
“……”
两个少年走远了,他们的声音也消失在夏天温暖的风中。
“他”从树后走出来,在神树下站了片刻,犹豫着要不要也许愿试试。蓝衣少年的话有种让人忍不住要相信的力量。
许愿的人越多,愿望就越好实现啊……
然后“他”走了。“他”没有什么多余的愿望,“他”要走的路非常明确,而且“他”相信靠自己的努力“他”会很好地走下去。
很多年后,“他”也曾后悔当日为何那么自负,也许许上一愿,一切都会不同。
再后来,“他”又见到了当日的少年。然后,他释怀了。
再再后来,“他”听说那棵神树真的获得了许许多多的信徒,树枝上挂满了愿望,而且那些愿望真的都实现了或正在被实现着。
其实,在愿望面前,每个人都是一样的,“他”想。
春夏之交的风浅浅拂过,吹散那些细碎的往事。“他”放下酒杯,回到这个已经没有了愿望的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