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觉春深》月暗孤灯

17、第 17 章

　　按照明德风风火火的性子，眼下就该直接去找着李丽拖回审讯室来问上一问。但好在顾容还在他旁边，而且已经将近拂晓了。
　　整个警局忙了大半夜，这会儿把家属送走，找睡袋的找睡袋，披毯子的披毯子，有点大老爷们不讲究，衣服一合倒头就睡，一个大厅和停尸房一样，横七竖八满地都是人。
　　两人出去见这场景才反应过来，顾容其实没大所谓，只精神不太好，整个人恹恹的，明德扫他一眼问：“要么我把你送家里去，你再睡会？”
　　顾容挺稀奇得看他：“你去问李丽？一个人出警是违反纪律的。”
　　明德十分糟心得反看了一眼，心说带上你我一样是违反纪律的：“你不困？”
　　当年顾容作息规律得能把全寝都逼疯，眼下一天不睡倒适应良好。真是多亏了这十年毒贩生涯。不过这话他自然不会去和明德说，只低头看一眼自己手表说：“你要困就回去睡，要么就去个地方？”
　　“干什么？”虽然明德心里有点不切实际的希望，但上次对方这么说话的后果他还有印象，顿时警惕得去看他。
　　然而他这反应让顾容微妙得觉得好笑，眼睛一弯说：“吃早饭。”
　　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粗略一算顿顿早饭都是在这包子铺吃的。大娘头次见他带别人过来，笑眯眯得给端了两碗粥问：“呦，带朋友过来？”
　　顾容笑笑没说话，接过碗来说声谢谢，小口小口喝粥。他这细嚼慢咽的习惯是近几年养出来的，明德没见过，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倒没想其他什么，只是觉得人长得好看真是占便宜，就吃饭都能吃出景儿来。
　　然而顾容心多，看他一直看自己就解释了句：“医生吩咐的，说对身体好。”
　　本来明德没觉出什么来，他这么多嘴一解释心里倒是觉得别扭，来回想了想试探着问：“怎么？你身体不好？”
　　顾容一无所觉一样放下碗去拿个包子：“做毒贩又不是去度假。之前我去缅甸，被追得在深山老林里头待了一个多月，出来时候只觉得文明社会真是感人。”
　　他这话答得天衣无缝理所当然，但明德偏就觉得对方这话说的是真的不假，可这话后头，并不是他真正改了习惯的原因。然而经年过去什么都变了，身份，地位，不过是这样作息时间、饮食规律之类的小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两人相对无言得吃完了一顿包子，出了店门，顾容就奔对面花店去。明德跟在他后面看他挑花，背着手说：“怎么，你这是良心发现要给我送花？反了啊顾大美人儿，要么你挑个喜欢的我送你？”
　　顾容对他这等胡言乱语的脾气一点办法都没有，只是闷着头来回看，到最后还是选了白菊花。
　　明德瞎扯是一绝，可不傻，看他说来这里吃饭就猜了个大概，只不过嘴上便宜不占够这人是停不下来，眼下去柜台掏了钱包要付钱，被顾容一拦，才想叨叨我是你男人付钱这事儿当然是我来你不花我的钱你想花谁的钱。顾容心知肚明这人嘴里吐不出来好话，赶在他话头出来之前抢着说：“我来。这是，我欠他们的。”
　　明德沉着脸看了他一会，收了钱包，哼哼着跟在他后面，也不说什么，就冷战一样隔两三分钟就冷哼一声。顾容没心情理他，拿着花穿过公园往山上走，才爬了有半座山整个人都开始喘。
　　他这幅样子终于把明德看得受不了了，大步上来说：“行了，我背你。”
　　顾容被他突然跑自己前头吓一跳，伸手拍拍他肩：“不用了。”
　　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顾容这倔强的性子还是没变。到最后依旧是他咬着牙自己爬上去的，到了山顶墓园前头，明德都不知道他是跪下去的还是栽下去的。
　　顾容一个一个墓碑看过去，上面的名字他有的认识，有的熟悉，有的却完全没有听说过。这些人里头有信任他的，有怀疑他的，也有根本不知道他的事情的，不管是因为命令还是其他什么，他们都冲进了那个仓库，然后，死去了。
　　他们都是因为他死掉的。
　　他沉默得给一个又一个墓碑放上花，每一个都会停留很久，仿佛把那个人的名字深深刻在心里，把一份又一份的血仇背在身上，然后沉默着继续向前。
　　明德知道他心重，别人说他一句，他能心心念念记很久。哪怕对方只不过是开玩笑的，这样的话也会一直困扰着他，让他时时刻刻自省，是不是自己做的不好，做的不够好。很多年后可能别人早就忘记了这件事，但对他来说对方说出的话都清晰如同昨天。这种人就算别人不逼他，他自己都能把自己逼死，好在他自己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从不为此去怨怪他人。他所承受的压力都来自于自己，动力也都来自于自己。
　　“夏队也不想看到你这个样子。”
　　顾容仿佛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他这句话是对自己说的，这时候他已经放到了最后一个墓碑。
　　夏成的墓。
　　顾容慢慢跪了下去，手指在夏成两个字上慢慢抚过，姿势轻柔得仿佛对情人一样。
　　莫名其妙吃了一肚子醋的明德使劲忍着自己上手去拉他起来的欲望，顾容对他只是对待兄长，他清楚。
　　当年顾容的母亲怀上他，被周围人指指点点，险些没上了吊。那个年代未婚先孕是很丢人的一件事情，何况她一个女人，什么都不会，不要说养孩子，养自己都养不起。正好邻里间有个退伍的老兵，死了媳妇家里还有个长子，想找个续弦照顾孩子，两方见了面，各自都觉得还好，她父母就欢天喜地得把她扫地出门嫁了出去，从此就当这个女儿死了，一家人搬了家，再没联系过。
　　那老兵旧伤缠身，但人还不错，教养出来的孩子人品也好，对这个后妈和便宜弟弟一直都很照顾，没几年那老兵一病去了，这大儿子就接下了养家的重任，去了警校进了警局，后来一路升到缉毒队队长。
　　他叫夏成。
　　顾容把额头抵到冰冷的墓碑上，仿佛最后一次相见时，对方的手温柔得拍他的头。
　　“傻小子，成哥从小养你到大，别人不知道你，我清楚得很。不管你父亲是谁，我都是你哥哥。就算你就这么回来，成哥一样养你。警局不要你，哥给你找别的工作。你聪明得很，干什么都能出人头地。就算你不工作，哥现在是队长，养你都养得起。”
　　他是怎么回答得来着？
　　哦，对了。
　　“我一定会风风光光得回来的。我不要和地沟里的老鼠一样，一辈子顶着顾川的儿子，吴铭的儿子这样的身份过活。我要他们知道，他们都看错了我！”
　　他对义兄的信任觉得理所应当，他要的从来不是这些，他要所有人都仰视他，都承认他们说的是错的，承认他顾容，比所有人都强。
　　他不曾珍惜，所以命运就让他失去了。
　　到现在他都不知道顾川炸死夏成，究竟是因为夏成是他义兄，还是只是因为夏成是队长，或者是因为他选择把情报送给夏成。
　　他不敢想，不敢去知道这种事情。
　　明德充满醋意得抱着胳膊数秒，心说再过一分钟，他要还这么贴着老子非把他拽起来不可。
　　顾容默默收紧了手指，颤抖着扶着那墓碑自己站了起来，明德那一分钟正数到三十七，见他这样满意得停下来走过去扶他，顾容是真站不住了，被他握住的手都在不停得抖，仿佛这个人身体内的精神气正在争先恐后得往外散逸，但他的眼神却极亮，亮而冷，如同被仇恨淬炼过的刀锋。
　　“哥，你等着，等着我。”
　　明德简直忍不住心里酸的一直往外吐泡泡的酸水了，弯腰把他一把打横抱起来往山下走，咬牙切齿说：“夏队挺好的，说不定早投胎了，现在都满地跑了。再过两年早个恋结个婚，孩子都满地跑了，等你干什么，不要打扰人家夫妻生活。”
　　等你等了十年的是老子好吗？你怎么不看看我呢？
　　然而这种话他也就想想，说出来实在丢了他大队长明德的脸面，连承认都不会承认的。
　　顾容被他话引得无可奈何笑了出来，因为自己也清楚自己身体，倒没挣扎着要下地，只是叹口气说：“你说的对。哥以前就被我带累得直到走都没结成婚。谁和他相亲，他都说自己有个弟弟要照顾，工资要给我一半，还说我打小不容易，将来就算哪里做的不好，打他骂他都成，不能和我说一句重话，不然他一定翻脸。哪个姑娘嫁人不是图的穿衣吃饭，谁要嫁给他去受自己小叔子的气？各个都退却了。最好的一个只和他相处了三个月，以为处久了总能把他哄过来，谁知道被他看穿了，骂了一顿气跑了。”
　　顾容絮絮叨叨说着，明德就从最开始的生气变成了心疼。他是真的不容易，从小到大就这么几个对他好的人，最后眼睁睁在眼前死了，就连明德这么护短的人，都没法违背良心说当时被绑架的就算是旁人，夏成也会那么着急得不准备好就冲进去。
　　他这么心心念念着，还得小心翼翼得藏好了不被其他人发现，一旦被顾川或者林复察觉，他就会死在不知道哪个山沟里，可能过很多年都没人知道这件事。现在他终于找到能说一说的人，就忍不住说啊说，一直到两个人下山，明德开了副驾门把他放进去，他才慢慢停下来。
　　行吧，老子看在你不容易的份上忍这一回。明德心酸得凑上去在他眉心吻一下：“所以我接管你了。”
　　顾容愣愣得抬头望他，半晌伸手去抱住他，最开始那个拥抱的力道很轻，慢慢就加重了，仿佛要么勒死对方要么自己死掉一样的力气。他把头埋进明队长昂贵的刚穿了一晚上的衬衣里去，那衬衣果然没有辜负自己价格后面一串的零，吸水效果十分的好。
　　“嗯。”
　　还好，你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