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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炎言林中宴 ...


  •   从厚重的、漫长的时光尘埃里,从古旧的、蚀琢的泥墙间隙中,挣扎着蜿蜒而出的那细小、孤独的枝蔓,终是长成了参天大树的模样。但碧叶晴空之上,仍旧是望及不到的无垠广阔。

      父亲是石匠,是守林人。
      没有打石生意时,他就整日整夜醉醺醺地游走在松林里。松林包围着一个叫“丛湾”的地方。母亲离家出逃前,我们的家在丛湾里。母亲走后,我同父亲再没回去过,搬到林间守林人居所。我十一岁时,老房卖给了外地迁来的一户人家。我心里很是有些可惜那精巧的小花园,母亲总是花极多的时间打理满院的花草。母亲的落寞,也总是映照在生机盎然的花草间。小花园,是母亲的避世,也是我对母亲的记忆。
      守林人居所倒不是十分简陋,原本是一处两层的森林观察站,观察员们早没了踪影,后来林场接收做了守林人住所。水电设施齐全,公家的东西,十分便意。二楼是我的房间,从窗户往外探,能瞧见母亲的小花园。离有母亲的家,很近。
      我并不责怪母亲的选择,不时地,会想起她。每当记起那发黑的眼眶、淤青的脸颊和那些掩藏在衣裙之下的猩红,我很庆幸她已经远走高飞。对于父亲,我并没有太多的想法,只是不理解。所以在酒瓶埋葬了他之后,我没有感伤。但在结束兵役之后,我却选择了在这片埋葬了父亲和我少年的松林做了一名守林人。或许真像父亲所说的那样,我生来,属这片松林。

      英红柳绿之间那个活泼的身影甚是少见,鹅黄的小衫女孩像一只灵巧的黄芙蓉,扇动着翅膀跃动在小花园里。清晨的一缕阳光斜斜地落在半边,另一边都被悦耳的笑声填满了。
      那个灵动的女孩是外地迁来的那户人家的二姑娘,她的母亲是盛家老太爷兄弟的女儿,早年过继给了盛老太爷,长成后嫁了出去,成了余家媳妇,后来又回来了。盛家即是丛湾,丛湾即是盛家。余家夫妇有些古怪,大姑娘的性子也是有些别扭。而二姑娘却才正经是她家的另类,是个很有意思的女孩,她患有精神分裂症,我是最早知晓的人之一,盛家过身的老太太也很早就知道。虽然她本人不同意这种说法,也表现得无所谓。按她的说法是“性格融合障碍”以及“性格独立”。不管怎么说,她的每一种性格都是招我喜欢的。
      最近盛家很是欢喜,最是惹人喜爱小环,时隔许久又再次回来了,多少人安心了不少,心里念了不少佛。莫名的,整个丛湾都洋溢在一片舒心的喜悦中。我也是欣喜的。我坐在窗框上思量间,猛地感受到一股视线穿透过小花园,起开了茂密针叶向我投来。
      二姑娘想来是记起我了。

      满山的绵长的咆哮从楼下传了上来,满山是我养着的一条榕江犬,每日伴我林场巡视,十分得力。餐前散步是他每日的例行活动。我合了窗,下了楼去给满山戴上肩背带,领着出了门。满山已是成犬,七十来公分的肩高着实是骇人的块头,活脱脱是这林子里的一匹独狼。此时此刻,满山极其克制着自己,耐着性子走在我一旁,没有太挣扎。我知道他等着我解开遛狗绳,“还有一会儿,等进了林子更深的地方我再放你。”我拍拍他的颈背,安抚着。
      往着密林处约莫走了十来分钟,我解开了满山的束缚,放他跑去,没一会儿就没了影儿。晨间还没上暑气,正是一日中最是凉爽的时候,一丝丝的小风吹着很是催人困倦,索性盘腿坐在一棵马尾松脚下闭眼休息。
      耳边早没了满山的踪迹,有一阵没一阵的是丛聚野草的摇曳,山雀一点两点地吱吱掠过,密集的针叶松齐齐地发出沙沙的声响。风是暖的,温柔的裹上了身,像一层纱,瞬时就又游走开了。星星点点的光斑落在漆黑的眼皮底下,忽左忽右。没要多久,就叫人沉沉地坠到梦乡。

      “慕哥哥”,甜得还带着奶味的童声,朗朗地唤着,笑声扬起了涟漪,远远地传了出去。我应了一声,笑容被从心底拉了上来,暖流也一并涌出直至最末端的指尖,甚至略略发麻。
      那个小小的人儿,可人的脸庞满是喜悦的光彩,扑朔着的两颗明珠似的眼睛透着些玩闹,“慕卿哥哥?”我再应一声,却没来由的天玄交替,眼前的一切被裹挟进了天边的漩涡。
      “小环?!”却发不出一丝声响,世间已退化到那个遥不可及的一点。

      “贾慕卿”。
      晨间的风依旧若有似无地撩拨着,满山很是正经地坐立在我侧前,仰着头望着一脸戏谑打量着我的小环。“卧”,她柔声和气地给了满山指令,满山卧定,继续侧首忠心地望着,竟不似我养大的。
      “多久没见了?”
      “很久了。”她双目璨然,莞尔一笑,歪了下脑袋,“早上你站在窗前来的。”
      “呆多久?”
      “尽可能长久些吧。”句尾被拉到耳边,她已经坐在我一旁,手肘撑着膝盖托腮望着我,嘴角弯弯的,“很是想念呢。”说罢咯咯地笑起来。
      我也很是想念。
      我拨了拨她额前的细碎头发,大约还是忍不住喜形于色,但也仍只能拿别的话搪塞她,“在哪里碰见满山的?“
      她也不恼我,“满山跑到山脚接我了,乖乖地坐在那儿等我。”说着拿了只手揉搓这满山颈项块的皮毛,满山又是傲娇又是享受。“余环礼也是顶喜欢满山的。”
      “是的。”晒得发脆的草丛被一阵疾风扰得淅淅索索好一阵响,满山侧耳警觉地听着,小环从我这儿挪开了眼,神情平静地望着四周,抿着嘴。
      “婆婆的墓就在这个附近吧,你可以陪我去看看吗?”小环忽地又乖巧地笑起来,客客气气地请求我。小环小时候常叫老太太---婆婆,叫得人心都软了。
      “当然。”她的外祖母自然是盛家的老太太,盛老太太远离了自家的祖坟,自选了块地葬在别处。“再不和盛家人有关系。”是她老人家留下的话。老太太中年寡居,独自一人抚养大盛家兄妹七人。前些年,去了。
      满山一领在前,不时回望并肩同行却无一言一句的我同小环。山风吹散了些已翻身而上的暑气,时而一阵凉爽,时而一阵暖热。除去鸟语啾啾,落得这一地的便只剩下沉闷的脚步声。
      转过一隅林子,好一片嫣红碧玉的花圃子窜了出来,满是满载,开得好不热闹。应该是前些天路过时还没开花的福禄考,现如今到都满开了。野外自然生长的福禄考还是少见,这一团长势很好,淡红色小花密密罗叠在一处很是好看。
      “摘了些去给老太太吗?”我转头建议,正撞见小环喜形于色,已是耐不住性子要奔走向前了。
      “这花这样簇拥在一块还有些像风信子呢,唔……这香气在这里都闻得到,是原种福禄考吧,真像是走了大运一样。”笑声像是泉水一样,安静、克制。
      长长短短摘了一捧花束,她很是满足,还不忘再深吸一口。
      空气越发燥热,花草间香气也是越发的浓重起来。
      “小环。”
      “嗯?”
      “你如今也大了,到了年岁,咱们小时候的约定还作不作数?”我看看她的捧花,看看她细柔的脖颈,看看她汗湿粘在额间的发丝,视线最后落进她的眼里。

      “自然是作数的。”话音刚落下,我便满目都是福禄考,鼻腔里也满是香气,和这自生的花儿撞了个满怀。我紧了紧怀里的小人儿,心里也似开了花一般。福禄考,可真是个喜庆的名字。
      “嗷嗷…”满山朝着花丛嚎了起来,像是在怪这香气害两人发了狂。
      “嘘…”小环从我怀里探出头,想让满山禁声。满山自然是立即收声,悻悻地别开头去,含糊不清地嚷嚷了一下,以示最后的抗议。
      我俩都笑了。
      “走吧,去看看婆婆吧。”
      我拉着她,她拿着绯红的花束,“嗯,走吧。”

      穿过稀稀松松一段矮灌木丛之后,拨开几枝横斜穿插而出的杂草,老太太的后身之地。另有一人垂手立在那儿,身量同我相仿,我这边迎着光,分辨不清是谁。再往前走上几步,站在树荫下,双眼仍然没从强光中缓过劲来了。随后跟上来的满山却开始吠叫起来。我心中一紧,揽过小环护在身后,揉揉眼去看那到底是谁。
      哦,原来是盛暮黎。
      他本不姓盛,幼年时跟着改嫁的母亲进了盛家,随了继父的姓氏。是小环四舅舅家的继子。为人很是老成稳妥,很受盛家长辈们的器重。比我长一两岁,和我不过点头之交。
      “你拉着我家余环礼做什么?”他头微抬高,骨节分明的手正托着下巴刮蹭着晨起没打理的胡须硬茬,好像很在意。
      “好像并不和你相干吧。”
      “她是盛家的妹妹,自然是相干的。”轻描淡写却也言辞正严。
      “这个当然也是我自己的事,说起来也确实和你是不相干的。”小环微微笑着说,也是言辞凿凿。一手还紧了紧身旁警觉度临近破顶的满山。
      “唔,”略颔首,沉吟了一会儿,“那我走了。”说罢就真的大步流星离开了。板直的后背身后还有一角没掖进的衬衫,看来出门也是这样没来由的急旋风。
      “嗯?盛暮黎是做什么来这儿的?”,看着没几秒就消失的身影,我喃喃自言。
      “嗯……”小环放开满山,有些失神地望着。

      小环跟老太太絮絮叨叨地呢喃了好些时候,庄重地拜了三拜后,理了理仍旧艳丽的花束,起身就走。我也忙拜一拜,心中默念一回,忙得起身去撵上小环。没几步功夫就赶上她正同满山在林子里嬉闹,满山一跃而起,小小的身板几乎招架不住,我急得赶忙叫唤满山。
      此刻,眼里眸子亮晶晶的,刚才的神情像是另一个人一般。我舒心地舒了回气,拉过小环,招呼着满山,往家回。沿途已没了山雀小调,夏季的日头翻上了山。
      前面再过了白石林就是有人家居住的地方了。这白石林是石匠们劳作的地方,常年累月的聚在这个地方为人打碑作墓,日子久了,打石的碎料还有些作废了的碑面也敲碎了,白花花地铺开了一地,所以叫了白石林。脚下有些碑文字眼也就不奇怪了。
      虽是这样,小环还是走得很谨慎,仔细不去踩那有碑文的石面。左闪右躲,有些像只小兔。我背着手走在她后面,饶有兴致地瞧着。满山却不知道落在何处去了,我并不担心,满山在这林场间是跑惯了的,路径都是再熟悉不过的。
      走了约摸十来分钟,白石林也过一半,满山还是没有回来。有些奇怪,我吹起哨子召唤起来,一则,前面就是人家户,不能放着满山自己走。二则,满山向来不会离身这么长时间。
      哨声湮没进浓密的松林里,我收声屏气侧耳听了一会儿,没有一点满山的动静,实在反常。
      “小环,你在这里等我,别走开。嗯?”
      她温顺地就地坐在一处突起的树根上,朝我点点头,“我哪里也不去,等你。”我心头一暖,都有些迈不开步了。

      原路折回的路上我都小跑着,快快地拿眼瞥了松软的松针泥地,并没有满山跟上来的脚印,竟不知他何时走得没了影。继续跑了小会儿,远远地听见满山低声咆哮的声音,不时爆出一阵吠叫。不好,这是满山攻击前发出的警告。我忙不迭地吹了两声急促的哨子,火速寻了过去。
      正快接近时,满山忽地从林间窜了出来,在我身旁身体前倾,脖颈处的毛已全立起来,随时准备进攻。我正不解时,一阵猫科动物通惯的龇牙声就自林间传了出来。原来是冤家死对头。乘机把满山的牵引绳扣上,我一面安抚着,一面把满山往回拉。
      “小哥…”我惊得后背发凉,忙得回身朝声音探去。一个姑娘抱着眼睛瞪得浑圆,满身炸毛的狸花猫,试探着缓缓地从林子里横斜着走了出来。
      那姑娘披着的栗色长发沾上了些碎叶,额间急出的汗珠顺着光洁的面颊滑落下来,应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我忙不迭的道歉,“真是对不起,是我没看好我的狗。”我轻抚满山的胸背,好让他平静下来。
      姑娘眼色怯怯的,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又像是向我浅浅笑了一笑,“这还是我家乡的犬呢,不管什么时间见到都挺吓人的。”
      好在走了运,是位通情理的姑娘,又好像还是同乡,“是吗?这是榕江犬,我特意从榕江家里带了过来。您也是榕江人吗?”
      “是的。”姑娘答应着,放松了许多,“我前些时候搬了过来,住在那下面的丛湾里。”说着指了指我已知晓的地方。
      “真是巧了,我也…”猛地记起来小环还在白石林,“不好意思,我还有人在前头等着我,我先走了。”我欠欠身,拉着满山往回,他一副老大不乐意的样子,仍不忘和那只狸花猫斗狠争气。回眼不经意间仿佛看见那姑娘眼神热切切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再一眨眼,姑娘正埋首安抚着那只不肯罢休的狸花猫。
      这暑气高涨的,眼睛竟也发了花。但那姑娘右手小指生生短了一截,这我刚才瞧得很真切。或许也是个可怜人。

      小环果然静静地坐在老树根上等着,模样可爱。
      满山呜咽着用鼻头蹭着小环,像是在说刚才的委屈。
      “满山怎么了?”小环怜惜地抚摸着满山的口鼻处,担心地问。
      “啊,刚才在林子里跟一只狸花猫吵架呢。”我随口说道。
      “是吗?”小环轻轻地说着,顿了顿没等我回答,“是这样啊,满山,所以觉得委屈吗?”小环一向是这么宠溺满山,满山也顺势撒起娇来。“你要小心哦,这深山老林,别让伥鬼把你吃了去哦。”

      白石林被正午的太阳照地明晃晃的,很是扎眼。连小环一旁在侧说着的话也被融化消散开去了。
      榕江,那个被我年少时候就遗失掉的地方。
      那个榕江来的姑娘好像把榕江的风也带了过来,那阵浸入骨髓的苦寒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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