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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混沌早夏 ...

  •   毕业后已在家浑浑噩噩近四个月。今天逼着自己起早,回学校办了些事项。现下,正心心念念地往家赶。也实在是,无别处可去。
      下了公交车,心情并没有轻松多少。家还在很远的地方,接下来只能徒步
      小城虽小,但也架不住发展的需求,这片近市心城郊因此迎来一群虎狼。却也正和了城郊诸人的心意---拿下拆迁费早早地搬离了这地方才好。但,在城郊之郊的我家怕是还得等上近十年。
      一多半人是不知道我家所在的那个小地界的,总要加上许多附加描述。
      绕过某楼盘贴着浮夸标语的围墙,真实的城郊面貌才掀开一角:成群的泥土色农民工坐等在围墙背面。(好多年前看过一篇议论“农民工到底是什么工”的文章,最后感觉还是稀里糊涂没个结果)他们盘腿席地而坐,手里握着负之生活的工具,神情坦然得叫人不敢多看。同农民工相对的另一端是小报摊,夜里会由钥匙铺取代。□□辆载客摩托车在这些日子里生意到做得风生水起,早一两年也就只是四辆摩托轰鸣在灰土路上。
      民工也好,摩托司机也罢,都等着靠两条深巷做买卖---左边一条通往市里的老火葬场。右边一条巷子很深,夜里黑洞洞的,外人根本不敢进,多是些居民自建房。民工们常年穿梭在自建房工地上、摩托们往返接送苦于徒步入巷的人们,赚着十块八块的劳务费。
      左巷同右巷相隔却又是相连的。左巷火葬场附带公共墓地,居民简称为“公墓地”。公墓地中央贯穿一条长廊,红漆柱、青瓦翘角顶。由火葬场走这条长廊,直通右巷,但鲜少有人取道。再来说右巷,足比左巷深了一倍。巷首已被开发商收购,巷中商铺混杂,巷尾是早有的村落,被一片针叶松森林所围,取名“丛湾”。

      本想偷个懒坐摩托回家,结果自己稀里糊涂地已经进了巷,碍于面子没回头,硬着头皮继续往里走。自己也不知道碍于什么面子?
      说是巷子,但也并非那样狭窄,只是有巷子那种轻易回不来头的错觉。走过五脏俱全的小小“商业街”,没有任何过渡,紧连着就是漏得冰山一角的公墓地,填着红字的白石墓碑以长廊为轴心向两旁四散。另有些店铺与墓地隔街相望,巷子中段的活人们同逝者们毗邻倒十分融洽。
      家在巷尾丛湾,还得往里走。瞥见新刷红漆的长廊,忙不迭地加快脚步,那股混着天那水的油漆味让我头无端发疼。埋着头继续走,也不知道撞上了谁,道了声错便快快地往更深处走。
      走过了中段就渐渐开始清净起来,再抬眼,就看见四季墨绿的针叶松林树冠。
      我贴着沿途人家的墙根走着,尽量避免这毒日头。带哨的鸽群“嗡嗡嗡”从头上飞掠而过,我虽然知道仍然是一惊一乍。我低头只顾闷着走,也管不了被炙烤得发白光的路面是多么刺眼了。行至某处时本能停了下来,喘口气、歇歇脚。举目望望这段笼罩在一团绿意中的望城坡,心里是很欢喜的,从这里开始再踏一步便是“丛湾”地界了。

      望城坡是进丛湾必经的一段长坡。长坡左面被垒土抬高四五米,香樟树成荫。右面沿着斜坡插了一片翠竹。缘此,白灰水泥路也是常年侵着水汽,夏日里走着十分凉爽惬意。
      虽然始终不爱出门,但每次归途见这段夹道绿荫,心里还是乐意的。

      走到坡顶,一身暑气解了不少,刚才的头疼也缓和许多,人也精神起来。
      听到一阵鸽哨子,正呆望鸽群时,脚边半米开外“啪”地摔下来一个青皮红芯果子。
      是余环礼的无花果。
      余环礼的母亲,我的姑母,是祖父弟弟家过继来的孩子,后来姑母嫁到了外地。余环礼长到八岁时,姑母一家又迁来丛湾。姑母同祖父母的六子女打小是熟识的,也就没什么隔阂,相处倒也和睦。但,这个大我三岁的表姐却是盛家众人多年来又惧又怜的孩子,生来心性怪异。
      “盛”是我家姓氏。
      看着砸在地上开了花的无花果,突然想起来前些时候犯了病的她似乎已经好了很多。这个病是湾子里众人皆知的。她学业完成以后几乎就足不出户,一年中少有几次的家庭活动,她也只和众多侄子侄女呆在一起。暗地里,我仔细瞧过,在孩童间的余环礼表情恒惯的平静温和,甚至带着笑,可以算得上是亲切。
      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很想去见她。心里像是有件事要同她商量似的。

      “姑母。”我隔着大门上的小窗叫着。
      “呀,夕缃。你怎么来了?”姑母又惊又喜,显然“喜”多些。
      “还说呢,你们家无花果差点砸我头上呢。有好吃的都不想着我,哼!”我说着这些话,逗姑母开心。常年忧愁郁结眉间的姑母果然“噗嗤”一笑,本就生得好看的鹅蛋脸顿时添了些神采。开门给我进去时姑母一面笑一面和我说,“我刚巧要去买点东西,你自己摘去,给你爸妈带些回家,出门记得把门带上啊。”说着就真出了门。
      “哐当”,门就关上了。多少发生得有点快,我站在门内,透过小窗口目送姑母,思量着“我来干嘛”这件事。
      鸟啭喋喋,姑母家小客厅外的院子是湾子里出了名的。初夏的嫩绿色是我最喜欢的,对着这满院“夏色”,心境还是不禁清闲起来。经端午雨水洗礼过的无花果长势喜人,叶下的果子藏也藏不住,即便果子与叶片是一色的。四季桂虽开了花却不闻香气。月桂抽条很高,花开得傲气,俯瞰一院。紫红色的清水荷花养在一大一小两尊红泥缸里。君子兰、玉兰、吊兰等种种多不胜数。又正对着松针森林。心猛地就安定了下来,在这别样的世界里。
      正不知该干嘛,有一股异香悄然侵来。说“异”只因为从未闻到过,这股子香悠远沉静,空气都静谧得凝结一处。闻香寻找,很容易就找到出处,源自院脚那朱红鸟舍旁的一株近两米的植株,远观并不出众,然而近处一探,还是被落俗叶片下那朵朵白雪色吸引,心中油然赞叹。□□片花瓣拢在一处,欲放还包的姿态像极了佛手。若把玫瑰、月季一类比为小家碧玉,桂花、兰花一干拟做大家闺秀,眼前的白雪花朵便是清居隐士。
      “也不知是什么花?”我自己嘟哝着,再深吸些香气。
      “是叫缅桂花,也就是白兰、黄果兰。”自身后来的那种像蒙在鼓里闷闷的嗓音,只能是她了。一向是习惯了她古怪秉性的,因此倒没被吓到许多。
      “余环礼,你家新品种?”我指了指那叫白兰的植株。
      “一直都有的。”她扬扬嘴角,“我看你很喜欢。”
      “唔。还好吧。”其实何止“还好”。
      “这样的花,能入你眼,是正常的。怎么说也是跟在外祖母身边长大的,沾了点佛香气。”她揶揄地说着正经事,“‘五树六花’里,它就占了一位。那边的文殊兰也一样。”又指了指对角处,文殊兰没怎么对我眼,感觉同君子兰有些相似,只是叶片更加纤细修长些。
      “什么五树六花?”暂且不管她那爱嘲讽人的性子,我问着。
      “唔……根据佛教规定,说是‘规定’但总也找不到出处,也就有可能只是民间习俗---寺庙里要栽种一些特定的植物。五树嘛,五树是菩提、高榕、槟榔、糖棕以及贝叶棕,六花有荷花、文殊兰、黄姜花、鸡蛋花、缅桂花和地涌金莲。”她背倚着小客厅的落地窗跟我一气说着,“五树,这里是不常见,又不是热带城市。但是,这个城里有个叫‘菩提’的地方,我高三时从一个公交站牌上看到名字,这个地名天天在脑子里浮现,惹得我绕了好远的路去见‘菩提’。”她讲到这里停下来,我在意结果怎样就问下去,她不耐烦似的闭上眼睛,“哼。什么也没有。”
      “呀,居然这样?”有点失望。
      “是啊,就这样。‘菩提本无树’嘛。神秀可不就败在这一遭上。”她戏谑地说着。
      “嗬,你这么说真是有点不合适。在我看来,本来也没有什么输赢可言。五祖弘忍传授衣钵给惠能法师,自然是看中了他的见地和悟性。但后人不能全盘否定神秀‘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时时勤拭佛,莫使有尘埃’一偈。我看,他这一见地是最为现实真切的。”我也不看白兰了,走到落地窗边同她面对着谈起来。
      “唔,你这个是‘人性本恶’说的主张吧。”她冲我笑笑,“惠能的‘顿悟说’讲的大概是‘一切尽在一念间’的‘人性本善’,同神秀好似相背。惠能主张,凡夫俗子与得道圣人之间的区别在于能否转‘迷’为‘悟’,若是迷惘顿开便能得道成佛,‘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讲的也是这个道理。再看,这样的‘顿悟’其实是有可逆性的。人既能转瞬变佛,也就能须臾化魔。惠能就指出过:世人性本自净,万法在自性。思量一切恶事,即行于恶;思量一切善事,使修于善行。英国哲学家洛克的‘白板说’在某种角度来看同惠能倒是很相投。比起‘人性本善’论、‘人性本恶’论,我看更像是‘人性本空’。因为是‘空’的状态下,所以何种的填充都是可能的,善与恶便是一念之间。”她停下来,眼神一会儿在白兰上,一会儿又看我,也不知什么时候打哪儿拿来一杯茶递给我,我正口渴。她接着说,“神秀作了‘心是菩提树,身为明镜台’一偈,五祖命再作,但神秀‘去数日,作不得’,便失去了作为弘忍禅宗的继承人资格。然而,见性成佛的‘渐修派’仍有赖于神秀。神秀偈中所说的‘时时勤拭佛’,也是勤拭‘明镜台’般的自身,透过明镜可见、可知世间森罗万象。镜中都是外象,自身本性却无一物可见、可知。不见为‘正见’,不知为‘真知’,本性便是虚空,观得自性原是清净,与佛无二。神秀、惠能,二人其实很相当呢。”
      捧着手里的红泥杯,我细细思量着余环礼这番话,鼻息里是杯里毛尖冒着的栗子香气,“不管神秀还是惠能,主张总是‘人性为空’嘛。”
      “今天你倒好,仔细听我说一回话。”脸上是近似同孩童们相处时的亲切表情。我很心安起来。
      空气里,白兰花香悠悠地持续传来。我们都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站着。悠长的鸽哨一圈圈在头顶绕着,周边越发显得静谧。我却又头疼起来。
      想起一些事。

      6.
      “喂。”闭目站着的余环礼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出声叫了一句。
      “嗯?我以为你不打算说的,正困着。”
      “啊?我要说什么?”不知她没头没脑地在说什么。
      “长廊啦、墓地啦,就这一类的。”说实话,就算古怪如她,我依旧吃了一惊。
      我定是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样子,因为她皱着眉回瞪着我,“我当然知道”。她对成年人一向是不懒烦的,没耐心。
      “你健忘这个毛病虽说是缺点但也是优点。”说完摇摇头,要把什么甩掉一样,“你从来不会徒步走回来,刚才一身暑气说明今天是步行。没来由地要来这里是不可能的,怪事要找怪人商量。一股子油漆味都还没散。”
      “不明白。”我简单地回复。
      果然,余环礼眉头皱得不行,转身走开,我只得跟着她。她自顾自地进了厨房,开始在柜子里倒腾:取了些绿叶片放进滤网,又把装好茶的滤网放回玻璃茶壶,在灌了热水之后搁在流理台上,转身又去寻别的什么,没花多少时间取出两只白釉蓝花小杯。这都还没完,还找来一只玻璃雕花小碗,装满蜜饯才结束。往嘴里扔了一颗后,开心地疏了疏眉头。“你拿下茶壶茶杯,去我房间。”自己就抱着小碗走在前面。真不知道是个麻烦还是简单的人。
      虽然已经是夏天,余环礼的房间仍然铺着一张米色杂花毛地毯,竟也不很热。她拉出一张茶几,放置好茶具、蜜饯,接着在背窗处放了个软垫示意我坐那。我坐下后开始四处打量起来:乳白色镂空纱帘透进足够的阳光,但就私密性而言并不上佳。地毯上有几本老书、一把剪刀和一卷透明胶带,大概刚才主人正修补书籍。一管褐色竹笛搁在近手处。几张性手涂鸦散在书桌底的隔板上。其余种种皆是平常,一切井然有序,一尘不染。是间白亮得让我觉得晕眩的房间。
      余环礼一言不发沏了两杯茶,静坐着。
      “这些书怎么破得厉害,不像你风格。”她爱惜书本我是知道的。
      “我前几年在旧书摊收来的,一直没打理。”
      我翻看手边一本,是喻守真编注的《唐诗三百首详析》。八零年的老书,还是从右到左的竖排版,繁体字,看时速度需要着意放慢些,“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书话偶见又话别的黯然,好不凄凉。
      “眼见却仍不知是真还是梦。”余环礼捧着茶杯啜饮一回,又缓缓地说“人所见所闻、所知所感是不会轻易流失,脑这个容器是出奇的海量,一切所谓的‘遗忘’都只是暂时沉底休眠而已,稍经撩拨,就会石出水落。人的五感:形、声、闻、味、触,都是激发记忆的诱因,各自效果强弱因人而异。比如你。”她停下来,意味深长地看看我“气味之于你,尤其敏感。你的‘闻’、‘味’双感是特别的。特定的气味会诱发某些自行藏匿或被人为深埋的记忆。”
      气味?记忆?
      长廊的红漆、墓地的哭声,一切都如月笼纱似的模糊。啊,那恼人的天那水混油漆味,就在近旁啊。头可真是疼。
      “夕缃,喝茶。”余环礼拍拍我的肩,递来一杯晾得六七分的茶。清凉感贯入喉咙后又倒流进充满热气的脑子,是薄荷茶。闭着眼回味了一会儿之后,头脑没再那样沉重发晕,好了些。
      “我们这一家族有偏头痛的遗传,女性发病多过男性。你不好好将养,是要落下大病的。”话语间透着的关怀实属难得,我自己撑不住笑起来。
      “都说你怪异的很,他人的事对于你从来是无关紧要的。活得那么自我,家里人怕是暗地里责怪你好多回了。这会子倒觉得你是寻常家姐样。”我颠三倒四地这么说出来,让余环礼愣愣地发了一会呆。
      好一会儿都没出声。我只好埋头喝茶。
      “你那衣服还是换了的好,回来的路上沾了东西了吧。”
      我浑身一震,噌地站起来想要走。
      “干嘛?”
      “我回去了。”
      她抬眼看我,又低头拿起颗蜜饯塞嘴里。“嗯,回吧。好几天不吃饭是不行的。”
      已经懒得再问怎么知道我几天没吃饭了。“走了。”
      “唉。”又叫住我,“摘点无花果回去。”
      “啊?”
      “你不是来摘无花果的吗?”

      拿着一袋无花果木讷地站在余环礼家门前的油桐树下,思来想去不得要领。此时,已是霞染半天边,还是回家吧。
      进门蹬掉鞋,把无花果搁在桌上,径直回房睡觉,头还在发晕。
      油漆味,真烦。

      8.
      真烦呢,这个小孩。
      一直在抽咽,嘤嘤地哼着。倒不如放声大哭的好,闹得我焦躁得很。
      咦?我也还是个小孩呢,比他年长些的样子。
      在屋檐下的我怔怔地望着电闪雷鸣的暴雨,雷电交替间,又是那小孩的哭声。
      回不了家,心急。小孩一直哭,心烦。“呀,你好烦人。”
      这里是哪里?
      转身看见两条蜿蜒延伸进黑暗的红漆柱群。
      我正在贯通左、右巷的长廊入口。是了,那些插在坟头的坟飘正湿哒哒地黏在竹竿上,再也不能扬风而起。
      “嘻嘻。”啊,原来不是在哭泣,一直在嬉闹呢。
      “唉,好痛。”小孩说起话来,捂着自己的脑袋,“好痛。”仍然嬉笑着。

      凌晨三点,再睡不着了。眼窝突突的疼,眉骨快裂开了似的爆裂的疼。翻下床摸着黑从衣柜里找出衣裤换下汗湿的睡衣。猛然间觉得自己是在被惩罚。
      “嘻嘻……嘻嘻……”
      比夜还要浓稠的东西压了下来。
      最后传来的是一阵叮叮咚咚的嘈杂声,我想我是摔倒了。

      “你把她叫来,我知道是她……无花果不还在桌上放着呢!夕缃不是去了你家哪来的那东西!……你还要由着她吗?!”在通电话,是妈妈,“她今天非得来,要不我就上你家去了。”怎么在生气?
      又沉沉地睡去,耳边一直有人在说话,不想再听了。

      11.
      “阿拉哈桑麻桑木普……普当帕哈哇当……沙哇哈多帕哈哇多,汤麻拉麻沙呢……那摩达沙,帕卡哇多,阿拉哈多,桑麻桑布达沙。那摩达沙……”
      这样沉闷的嗓音,不作二想就知道是谁了。余环礼真是够烦,惹得我不能再睡。
      “你不要再唸了,紧箍咒啊。”虽然房间很暗,眯着眼还是能分辨出坐在床边的轮廓。她无声笑着,露出一排皓齿。
      “呵,还能开玩笑。状况还不错。”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事怪我。”
      “哪有,怎么就怪你了?”妈妈不知说了什么,我很内疚想要安慰她,“我妈说什么你别理就是了。”
      “确实是我,那天是我把无花果扔在你旁边引你来的。”她只是这么说着,我却只觉得理所当然,是了,肯定是这样的。
      “为什么?”还是要问。
      “你心里有结。”
      “是有。那你帮我解了吗?”我撑坐起来。
      “我原以为是很容易解的,但是你自己好像没有想要解开的意思,反而弄得复杂了些。”她单手托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大概是你的脑拒绝再次遗忘,给你下了指令---不听从我给你的任何意见,在死结上又打了个死结。”黑暗中,我觉得她眼睛在发着异光,闷闷地说,“既然解不了,斩断好了。”

      没工夫去想余环礼说要“斩断我心结”的事情。现下正紧一步慢一步地踩着她的影子,走下望城坡。要说是去哪儿,心里大概还是有谱的。其实不管去哪里,能远离刚才那骇人的地方,我都是乐意的。
      几分钟前,一干人拦着我们不让出门。为首的自然是我妈,我自己也是一知半解,正是浑浑噩噩不知天地的时候。
      “我很难也很懒得跟各位舅舅、姨母解释,”这性格,真是不讨喜,“我现在只是要和盛夕缃出去散散心。”
      “散心?跟你有什么好散心的?我让你来,你一声不吭。刚才趁我走开,你都跟夕缃嘟囔了什么!?你真是……”我妈指着余环礼眉心,咬咬牙还是没戳上去。
      我站在侧首面,心想着是不是得帮余环礼辩解一下,但这个想法转瞬就消失殆尽,最终也只是木然看着。
      余环礼也不皱眉也不发怒,直勾勾地看着我妈,“我真是什么?要是说出来你高兴的话,”嘴角扬了扬,“那,就是你想的那样。”听得我也跟着乐。也不知道这出戏要到几时?
      都说打耳光的声音又清又脆,那大概是打的人心有不舍,只是轻轻扫过面颊带动空气震动发出的声响。眼下这个是下了狠劲吧,手掌心部分结实地撞击在脸颊,沉闷的一声。
      脑子无端地嗡嗡作响,是打在我脸上吗?
      正疑惑之际,余环礼把脸转过来正对着、静静地看着我,有点难过的样子。我摸了摸脸颊,但暗红色的血却是从她鼻间流出。迟疑了好久才意识到,是打在了她脸上。
      用手背徒然地擦了几回之后,她放弃了,仰头咽了一口,有点发狠又失望地说:“有时候,我实在不明白我还活着的原因。”我打了个激灵,下意识地在她手腕上寻那道疤。她还在说,“盛夕缃,不是我,我也不想让她变成我。如果各位长辈是希望她今后也是我这一般,我这就撂开手。”

      海上的月光路我是没见过,但眼下树影间这条铺在望城坡上的,倒也不差。
      下了长坡,就是走出了丛湾。再穿过拥挤杂乱的巷子中段,最终在长廊前的台阶前止了步。
      余环礼上了两步台阶回身叫着我,“上来。”
      我是很想拒绝的,但抬头看见她的瞬间就泄气地把话咽了回来。
      发亮的眸子像夜猫,死死地盯着我。血迹已在前襟染了一片。脸颊红肿着。
      要把我逼疯的油漆味徘徊在暑气稍散的空气里,脑子被刺激着快速转动着。
      本能想要往后退的我,却被拽着胳膊拉了上去。
      “由不得你后悔。”余环礼冷冷的眼神实在吓人,“我说过了,解不开就要斩断。”说完拉着我三步做俩地走完台阶,站在长廊入口。
      穿堂的风让长廊起码低了好几度,我哆嗦了一下。新漆的红柱群和四周的白墓碑都在夜里发着暗光,也散着浓烈的气味。想要捂住口鼻,却空有想法,不能付诸行动。
      “去哪儿?”明知故问。
      “穿廊过。”说着走到我背后,推我前行。
      虽然心虚但迫于来自余环礼的震慑,还是往前踏了一步。
      “嘻嘻”清晰地穿进耳窝。
      我背一阵阵地麻,转头死死抓着余环礼胳膊,“你听见没?!”
      她叹了一声,拍拍我的手,“你要是忘得彻底倒好了。”
      天边一声闷雷,隆隆地传到长廊深处去。
      “是不是要来了?”我神经质地趴在她耳边小声地问着。
      “阵雨,一切都会过去的。”语气软了下来,“有东西给你。”说着在荷包里翻找起来,最后在手掌里摊出一朵小小的、佛手似的缅桂花,还有一颗粉色的塑料小花。“你不要怕。”

      “你不要怕。”八岁的余环礼当时还能活泼地笑着。她正顺着长廊里的一颗红石柱往屋顶爬,想要帮我把被扔到屋顶的头花取回来。
      我并不喜欢那颗粉色的头花,只是回家不免要被责问。想到可能要被责骂,不由对身边的肇事小鬼火冒三丈。这小鬼也不知是谁家的,顽劣异常。我不过是不注意撞了他一下,他倒好,抢了我的头花直径就扔上长廊屋顶。碍于刚上过漆,我磨蹭着不肯自己去取。
      还好余环礼已经顺利爬上去,心里松了口气。转身推了身边小鬼一下,“讨人厌的小鬼!”
      “你才讨厌!”他涨红脸回我一句。
      “你最讨厌!”我也不甘示弱。
      小孩子总是容易词穷。他找不出话说,满脸通红地弯腰捡起快碗口大的石头,举到耳边瞪着我。
      我赶紧也要找石头,却只找到一块鸡蛋大小的握在手里,心虚地回瞪他。
      瞥一眼正要下来的余环礼,又心安起来。
      正僵持不下时,他朝我狡黠地一笑作势要把石头扔向余环礼。
      我心一慌,手里的石头,也不知怎么就飞出去了,正正的砸在小孩头顶上。他丢掉石头,捂着头哇地哭起来。
      “快跑,快跑。”脑子里只有这个想法。当那小孩头顶冒出红漆似的鲜血占据我整个视线时,我跑开了,背后的哭叫声都像是沾染着殷红的色彩,不紧不慢地跟着我,某个节点时,又消失了。

      跌坐在长廊台阶上,发现自己有些发抖。把头埋进手掌里深深地嗅着缅桂花。
      余环礼难受地把脸蹭在一根冰凉的红柱上,又仰头咽下一口,咽下一口血。
      “那小孩……”
      “没有大事。”我舒了一口气,突然就想要哭,但忍了回来。
      “我以为小孩子要死了。”我坦白,“就逃了。跑着跑着,我就忘了自己为什么要跑,等跑上了望城坡就已经把所有的事情给忘了,甚至开开心心地回了家。只是觉得好像丢了什么。”自己都笑起来,“打小就是个自私鬼啊。”
      余环礼只是摇摇头,顺着柱子坐下来,“我说过,你差劲的记性是缺点。”眼睛放空了一会儿,望向我淡淡一笑,“反正也是我最想要的优点。”
      “实在不懂当时怎么就会认定那小孩死掉了。明明小小一块石头,明明他还能哭。”了解始末之后,又开始为自己当时的滑稽举措感到疑惑。
      “看看这周围,”余环礼扭动着头示意我看,“氛围,这样特殊的氛围促使你的大脑在见到鲜血以后第一联想是‘死亡’这个概念。”她撑不住似的低下头,任由粘稠的液体往下滴,“你当时还太小,所经历的体验并不多,任何事情在脑子里都会被过度放大。惊慌之后,大脑做出的第二决策就是逃。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第三个判断就是要遗忘。”她猛地爆出笑声,却又被咽在喉咙里的血液给呛得咳了两下,“在这方面,你或许真是个天才。这么短时间内就能忘得干净。”
      “啪…啪啪…啪…”雨滴有节奏地拍打着屋檐,造势许久的雷声总算要带来一点雨水。
      “你倒也从来不疑惑自己从不步行回家的原因,只是想‘我一直是这样做的,以后也是要这样做’。一丁点疑虑都不会有。你的脑袋”指了指,“建立起牢不可破的屏障把你保护都严严实实。但是,即使那段记忆被藏了起来,‘味道’却是怎么也抓不住、藏不了的。偏偏你的‘闻、味’双感出类拔萃,根本经不起刺激。”
      “确实一直有股油漆味,让我头疼。”渐渐能理出一点头绪。
      “头疼的原因有很多,也不全是因为这股气味。本来我们这一家就有偏头痛的遗传。最近都是晴朗的日子,过度强光、沿途劳累、以及过度的睡眠等都是偏头痛的诱因。”想了想之后还是点了点头说,“当然,最主要的还是因为太过强烈的刺激。”
      大概是血滴得差不多的缘故,余环礼抬起头抹了抹鼻子,确定再没有了之后站起身朝我招招手。我有些无力又木然地走过那一滩血迹,跟上她的步伐,向长廊更深处走去。风雨在身后渐渐听不见了,雷鸣依旧。

      16.
      “有一句老话,我一直很喜欢。”余环礼以一副悠然的神情开始说起来。
      要说我佩服谁,余环礼绝对是其一。说是佩服,实则羡慕居多。她那副世间皆外物,留得自本心的态度,对我而言就是最闲适的人生状态。可是,事后再加以多思之后,又会明白只是我也想要逃避这个世界罢了。
      “信则有,不信则无。”
      “人的自我心理暗示能力……啧啧”余环礼啧啧赞叹着。“虽然不能说你是佛教徒,但多年养在外祖母身边,但对教义什么的总归是耳融目染吧。”她说着朝我投来询问的目光,我点点头。“我一直很喜欢外祖母。”提到祖母,她露出平和的笑容,语气也更柔和起来,“我记得我小时候还帮外祖母查找佛教上的读音。我要是也长在外祖母身边就好了。”
      我有点吃惊,余环礼是从不会说出“要是……就好了”这样后知后觉的话来。如今想来多少能理解祖母葬礼时她那些令人胆颤的举措来。
      “你从祖母信奉佛教吗?”我无话找话地问她。
      余环礼摇摇头,“我有一个信奉天主教的父亲。”再往下走就是以一段向下行的缓坡,“虽然什么教也不信奉,但我发现两派宗教都有平复人心的力量,我是情愿相信的。”
      我点点头,记起幼时伴在祖母侧的时光。
      “继续说心理暗示这件事,”余环礼沉默一会儿后,继续刚才的话题,“有一个死刑犯被带到刑场,被告知将被处以放血的刑罚。接着他被蒙上了眼睛,行刑人用叶片划了一下他的手腕,并没有造成任何伤害。接着,人们在他身旁放了一个空桶,让水滴‘啪嗒啪嗒’的滴着。”我出神地想象着,耳边听见那水滴声。“一天过去了,那个死刑犯果然死了。解剖尸体时,人们发现他出现了失血的症状。”她看看我,确认我在听后又说,“那人坚信自己的动脉被割开,鲜血持续不断‘啪嗒啪嗒’地往外流淌。他给了自己这样的心理暗示,深信不疑,最后死了。”
      下行的缓坡好走很多,不费劲。
      “发生在你身上并不是什么超自然现象。”余环礼指了指前方露出来的一点白,那是出口。我们没有加快脚步,仍然慢慢踱着。“那年,你因为接受了超乎寻常的错误体验,使大脑受到过强刺激。经过大脑判断,存封了那段记忆。只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因各种偶然获得支离片段,得出错误结论---‘我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偏头痛的突发让你觉得自己正在‘接受惩罚’。至于是来自谁、什么的惩罚?经历各种奇异的偶然,你认定是来自‘非自然’的惩罚---鬼啊、幽灵啊什么的。”讲到这里,她抱起手摇摇头。“你要从我家离开的时候,我明明有嘱咐你把沾了东西的衣服给换掉。但是我被叫去你家时发现你根本没照我说的做。”
      “为什么要换掉?我到底在途中沾了什么东西?”我很困惑。
      余环礼没立即回答我,只是斜斜地瞪了我好几秒才说,“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好大一块红漆沾在衣服上都没看到吗?”我摇摇头,她叹一口气说道,“真是……总之,你枕着那股勾起不完整记忆的气味睡了。到我被叫去的时候,你已经睡了二十几个小时,根本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就像是……”她碰了碰仍旧红肿的那边脸颊,“就像是决定自己已经‘死去’一样。”
      “那你唸的是什么招魂经文吗?”我半认真地问。
      果然,招了一个白眼。“佛教没有那种东西。这就是你一知半解招来的孽。”
      “那你唸的是什么?”
      “一段巴利语做的祷告。我想既然你坚信自己是受灵怪的责罚,所以不愿醒来的话,就唸点你会觉得有用的东西给你听。”说着摊开手,“误打误撞呢。”我尴尬地笑起来。

      再一步就是出口。
      余环礼把手伸出檐外探着,回头同我说,“你看,就像我跟你说的,一切都会过去。”
      走出屋檐,头顶一团混沌的天和云已经分散开,墨色晴空,好一片爽朗天。身后的长廊一片静谧,连穿堂的风也没有。我往着深处望着,就像企图看出什么一样,但是什么也没有,定了定神,我回过头,迈步准备离开。
      走了几步,身后并没有一点气息。我猛地转身拿眼去找余环礼,她就在屋檐下最后的阶梯上站着,眼睛空空的,像个没有点睛的木头娃娃。我紧了两步过去,立在她一旁,却不敢和她搭话。她脸的表情正迅速地交替着,喜怒哀乐都在一瞬间表露出来,扭动脖颈时很是僵硬,嘴上喃喃地念叨着一些细碎的话。
      天上已经朗得很开了,月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再次撒了下来,很快就要攀上廊下台阶时戛然而止。那头是柔光满地,这头依旧在肃穆暗影的边缘。
      没有呢喃微声,没有雨滴滴答,什么也没有。我还在台阶上看着眼前的月光路,拼了命忍住往余环礼那面看过去的念头。就像是过了好些年一般的时光之后,她抬起手臂伸展开,像长梦之后一样伸了个懒腰,发出惬意的笑声。
      “呀,好久不见啊,小夕缃。”

      瓦片上聚集的雨滴又再次落下来,生后的长廊深处一阵疾风正在逼近,远处灵堂的声音越发的清晰起来,水陆道场中的铙钹镲声断断续续。这世界,这地界,突然地就陷入了一种无言的混沌之中,一切都在齐齐发声,一切又都回归寂寥。

      “那天,你跑得可真是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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