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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何日友再来 ...

  •   ......
      我和她是小学同学,大约也是初中同学(竟记得不真了),竟意外还是大学校友。另有一层关系,还算得上是邻居,从我家到她家只需徒步爬过一段长坡---望城坡。有着这么些关系,她好似就认定了我们是友人,但我知道,从来不是。
      对她,我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每每在看到她焦糖色的皮肤后,我总是看看自己嫩白的、牛乳色的皮肤,心里暗自庆幸。看她稀疏油腻的头发草草地扎了个马尾坠在脑后,我不自然会去抚摸自己光滑柔顺的栗色浓密长发,心里暗自庆幸。看她闪烁羞涩的双眼左顾右盼,我暗笑她这般没见识。总而言之,我决心不要成为她那样的人。
      虽不是朋友。她却也是丛湾里唯一的、与我同龄的孩子。为了这个缘故,不时还是会想起她。
      “丛湾”是我成长的地方,被一片针叶松林包围着。奇怪的是,这里并非河湾也非海港,“湾”字不知从何而来?有人说,或许这里最早的居民是从中部某地迁徙来的外地人,他们有习惯把村子叫做“湾”。但这又确实是不可能,因为这里最早的住户是我的外祖父,他的的确确是个本地人,也从未出去过,这其中缘由就再没人说得清。
      她不是本地人,她家就来自那个把村落称作“湾”的地方。八岁时,她随父母来到丛湾。她如今说着我们的方言,没人知道她是从别地来的。

      湾子很小,口耳相传间,很多事情不等隔夜就被议论了千百回。
      她病了,精神不太好,说是“神经方面出了问题”。
      她家门前的杂货店老阿姨对着店前一伙人喋喋地说道着,“你们是朋友,你以前晓不晓得?”听人八卦不是我兴趣,只想赶紧走开。但整个湾子的人总是沾亲带故的,老阿姨和我估计有着八竿子的血缘,所以扯着笑说了句,“我妈等我回家吃饭,先走了阿姨。” 说完,加紧步伐走开。情亲,在这个湾子里总是很重。
      她家是湾子里少数的一户外姓。
      突然想起她,她闪躲的眼神,欲言又止的表情。
      我决定要去看她。

      她母亲是个爱笑的人,浅棕色的鹅蛋脸、细细的眉、眼睛很有神,只是上了些年纪,眼白泛着些黄癍。栗色的长发扎了个马尾高高束在脑后,阳光下能镀层金色。
      “阿姨。”我对着铁门上的镂空小窗口轻轻地喊着。
      “你去吧,她在房间。”她母亲转身走开了。但不知怎的,我身旁像是闪过一个人。门,迟了好一会儿才再关上。对我的来访一点惊异也无,一点问答也无,倒让我一惊。
      她家我来过几次,现下看来,一切如旧。
      小客厅的落地窗隔开绿意满院,人人都羡慕她家的院子。她的房间就在小客厅一旁,正对着这一色春意的。此时,春色正浓,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拧开门上那把浑圆门锁。

      “……你好。”
      “‘她在房间’,好像不曾记得我的名字一般……你还记得吗?”她背对我,闷闷地问我。
      “余环礼。”她的房间里有一股暖流,稀薄粘稠的空气让猛地走进的我有些吃不消。我一面顺手把房门大敞开,一面打量四周。透过白色薄纱进来的阳光很柔和,房间色调也很明亮。
      “怕?”
      “只是空气不太好,开一会儿换换气。”我一边跟她解释,一边脱了鞋踩上她的米色杂花地毯去推开面向院子的窗户,轻车熟路得让我自己吃惊。她默不做声地微微前后摇晃着身子,仍然没转身看我。
      初春微寒的清风饱含水汽,我倚着窗檐,不由深吸两口。
      窗外的花园里栽种的是她曾经送过我的玉树、金边吊兰、君子兰,都是些常绿的植物。为什么要送我,我一直没明白。总之,她高高兴兴地送我,兴奋地说着养殖方法,又说她家里这些植物实在太多顾及不来了。还会说起她母亲的苦劳与能干,眼神里全是敬仰。
      估摸新鲜空气已经充满房间,我重新关上窗户,望望门,也拉关上。
      那声音就在这个时候,穿过这个房间所有的缝隙,不紧不慢地沁入,那是早春的风轻拂成片松林发出的柔和交响曲。是松涛,松涛响起了。

      她皮肤看上去不再那么糟糕,甚至称得上是白皙了。漆黑的头发剪到齐肩,梳理整洁地披着。眼神没有闪烁,却也没了光彩。忽然间,我怀念起她那扑朔羞涩的眼神。此刻,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
      “你过来坐啊。”她讲话似乎用不到声带,总是压得低低的含在喉咙间,怕吵醒了什么似的。等我盘腿坐在她面前后,她又不再看我。
      “你大概不知道,”她用牙签挑着指甲缝,开始莫名其妙自顾自地说起来,“有一次我母亲用厨具打了我一顿,你知道的,锅碗瓢盆什么的。我们刚好在厨房。为什么?因为我弄错了顺序,弄错了洗碗的顺序。我本来应该先洗小一些的瓷碗再洗大一点的小汤锅。哎呀,那个厨房是背光向,太黑了,我真的不喜欢。洗碗池又那么高,我那是好像是小学三年级还是四年级,我不知道。总之,我弄错了顺序,弄错了母亲规定的洗碗顺序。反正母亲走过厨房看见了,她看见我了。我记不清是什么东西打在我身上,我只是很肯定是厨具。在厨房嘛。”我吃了一惊,而她却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表情很平和。“午休结束了,两点的钟声敲得‘铛铛’响,我收拾东西去学校。我肯定是哭了。多丢人啊,弄错了顺序。”
      她停止了叙述,专心地剔最后一根小指指甲。其实,指甲都很干净。
      三、四年级?我记得她那时很安静,沉默的安静。我们时常笑着她身上的青紫斑。那时候,在我们这种偏远小城里,还是会有人打骂自己的孩子,日子过得苦了,憋屈得很,总要什么来出出气。而在小孩子眼里,不听话的小孩被打很正常。而她时常带着伤只能说明她肯定是坏透了。
      坏小孩大家都不喜欢,大人们不喜欢,我们小孩子也要不喜欢才行。于是,我们变着法地作弄她,家长们视而不见的态度更是助涨了我们的气焰。男孩子在做广播操时会在踢腿运动时在背后踢她,女孩子们的游戏她是没法参加的,没有人会邀请她。我自然是要对她敬而远之的,和她在一起是危险的,我肯定会被大家疏远。我呆在安全区里配合大家的步调,一起用小孩子的手段逼着她,要到什么地步?我也不知道,可能大家都不知道。一年暑假回来,我发现她遮挡着的裤腿下有一串烧伤留下的水泡。那时,我是怎样的想法?

      俩人的呼吸让房间里空气又变得沉闷起来,这次,我无意起身再打开门窗。这道薄薄的黄色木门在我看来还不够厚实,它那些可笑的仿木纹图案扭曲着,真像一群热烈的舞女。是的,现在我为了我这位不能称为“朋友”的朋友难过起来,甚至有了些愤愤不平。竟然也忘了自己曾经参与其中。
      她仍然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仔细看看自己的双手指甲盖儿是否都清理干净了。看来她应该是满意了,抿嘴笑了一秒。我余光瞅见这一笑,吓了一跳,偏她又猛地站起来,唬得我往一旁闪躲开。她没在意我的大惊小怪,开始专心地收拾起桌面的书本。
      我尴尬地也站起身,无言地看着她做整理。书籍按大小仔细的排整齐,书脊靠着书脊,最后放在书桌边缘。她耐心地做着,两道眉微微凑在一块,紧咬着嘴唇。
      最终,她如释重负地重新盘腿坐着。不知怎的,我发觉同她面对面很困难,更别说接受她的注视。于是我挪到她身边,与她并排坐着。
      毫无征兆的,她又开始说起话“以前我老是流鼻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浑身一震,害怕起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事,爸爸教我认钟表,因为他发现我根本不会认。那天,他躺在沙发上让我去隔壁客厅看看挂着的壁钟,告诉他时间,我去了。我心里好紧张,我认识那些数字,但我不知道时间。那根红色的细细的指针走得好快,我赶都赶不上它。当它转了好几圈后,爸爸就知道了---我不会认钟。那天是我运气不好,赶上姐姐不在家。通常爸爸都会问姐姐,我是不用的。”她顿了顿,“真是没用。接下来的整个下午,爸爸都在教我怎么看这些时间。我喜欢整点,它们很简单。长长的分针指在十二的时候,我就很心安,也很骄傲。但是我讨厌它们不按规矩出牌,多半我是分辨不出的。”她转过身看向我,表情出人意料的有些惧怕的样子,本就很低的嗓子压得更低。我努力分辨着她说的话,夹着猜想,终于我觉得她是说,“它还在。”来时我也看到了,那个金边矩形的钟还在呐。我屏住呼吸侧耳听着,果然“哒哒哒”地走着针。“爸爸觉得我肯定学会了,那是当然,教了好一段时间。”她把腿曲着,把头靠在膝盖上继续说,“实际上,我还是不会,没有通过爸爸的测验。心慌得不行时,觉得自己右脸一片火辣辣的,头也是犯晕,更奇怪的是鼻腔里一股温润感向外涌出来,也收不回去。我看看爸爸,更加害怕起来。他气得脸色通红,咆哮着让我仰起头。那股热流倒了回来顺着喉咙向下。冰凉的水拍在我额头、脖颈。热流太多我不停地吞咽着,要是慢了一步就会被呛到。一直到两团纸巾塞住我的鼻孔为止。”她一副想要笑的样子望着我。“这样的事次数多了以后,我就再也没有仰头把它咽下去了。我不喜欢那股味道。就让它滴个够,‘哒哒哒’就像那根根红红的秒针一样。”她眼神从我身上挪开,也不知是看哪儿。
      “余环礼。”我叫了叫她
      “嗯?”她答应着却没在看我。

      “他们都说我有点疯了。”
      “谁们?”
      “你知道的,他们。”
      “我不知道,你疯了?”我自己一惊,很紧张。
      “我想我没有,只是从来没这么清醒过。因为太清楚,所以难过。我不能像从前那样很快地忘掉痛。从前忘掉的,现在堆积起来向我扑来,承受不来了。”她皱皱眉,认真地说,“刚才说的那些我早在好多年前就忘掉了,那些是别人的事,一点也影响不到我。我根本不记得。”她直起身朝我倾斜过来,“那个女孩子,我心里的那个女孩子要死掉了。”她指指自己的心窝,“那些坏事都是发生在她身上的,记忆都在她的脑子里。现在她快死掉了,经验什么的、意识什么的、记忆什么的就都要留给我了。”她抿抿嘴。而我像被推到悬崖边一样,心扑通跳个不停。
      “我真难过。”她又埋进膝盖里,“没了她,我虽然完整起来。只不过,她的一切对我来说实在太过沉重,快要撑破我的存在了,实在是像把一个桃子塞进一颗核桃里一样。”她停下来,长长地吁了口气,许久没再说话,鼻息听起来就像熟睡的孩童。
      “你记得我叫什么名字?”她健忘似的又问起这个问题。
      “余环礼。”
      “唔。”她似乎是点了点埋在膝盖里的头,长叹一口气,抬头转向我,一脸困惑地用微不可闻的声音问我,“你自己的名字,知道吗?”
      “我叫……”
      脑子里一片空白,“名字”这个概念好似打一开始就不在脑子里。就像小时候认识钟表那时一样茫茫然。“认识钟表”?小时候?不可名状的恐惧感促使我摸了摸自己的鼻子,一股暖流即将涌出,那是一种熟悉的危机感。红色的指针一格一格地滑着“哒哒哒”,“现在是几点?”谁在问?“问你这是几点了?”火山快爆发了,这是快要发脾气的爸爸。爸爸?谁的爸爸?
      她瞅着我,一副又感伤又愉悦似的神情。
      那个黑暗的小厨房,肉色的瓷砖上是修长的水仙花,密密麻麻的水仙花铺满整个过分阴暗的空间。母亲正怒气冲冲地走过来,我下意识地蹲下来抱住了头。呜呜咽咽,在哭。谁在哭?谁在哭?!
      她还是趴在两腿上,两眼像是要刺透我一样。忽而又狡黠地笑笑,把食指搁在唇间,把耳朵侧向窗户。

      “对,嗯。”谁在窗外交谈,“又来了。一个人……在房间里……对,医生。”话语断开了,窗外的声音走远了。
      “一个人在房间?”我近乎耳语地问她。
      “是啊,”她轻快地说着,“一直是我一个人。”
      “你一个人?”
      “我一个人,至少在他们看来。”她带着点怜悯说着,但我看她是有些幸灾乐祸的。
      “小卖部的老阿姨……”
      “她是在和你说话吗?”她抢着问。
      当时确实也有别人,“但是我和你母亲……”
      “是你吗?”一副不屑的口气。“你凭什么说你‘存在着’?”落井下石地追问着。我慌张地开始在脑子里收罗着正支离破碎的记忆,那些细小的碎片却像无数条小蛇一样从我手中滑走。
      我踉跄地走到镜子前,白皙的皮肤、阳光里泛着金属色泽的黑发。镜中,那个有着一双茫然大眼睛的余环礼正看着我,一脸困惑。
      原来是这样。

      她好像笑得很开心,背对着窗户,虽然只是咧嘴无声地笑着。
      “你真是个残酷的人,有人告诉你吗?”我挤出这么一句话,结果让她笑得更厉害。
      “不不不……”兴奋地摇着头,压低声音说,“我只是高兴。准确些,我为‘我’感到欣慰。”
      “你也不会太长的。”我提醒她,我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她只是笑,“咯咯吱吱,咯咯吱吱”实在忍不住的她冷不防地咬住自己胳膊。她实在是乐翻天了。“你还是不懂,呵呵……你还是搞不明白……你不会死了,永远不会了,嘻嘻……你要还在我心里,哈,说这句话真是奇怪,哈哈哈……如果你死在我心里,我可能也没活了。”她悠闲地拨弄着那些顺滑的发丝。她已经不再看我了,只是问,“但是现在,你在哪里?”
      我只想掐她,却使不上劲。有人在脑子里尖叫着、抽泣着。□□的疼痛感刺激着大脑。那些被遗忘的梦魇又一次占据曾经失去的领地。手腕那道褐色的疤痕一点点显现。眼前的这个女孩子眼里渐渐有了某种神采,刚才表现出的病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减褪去。遮目的一叶被拿开后,对事实倒豁然起来。
      “你是个很残酷的人,环礼。”
      “你刚跟我说过了,我知道。”她亲切的语调听起来像是柔软的、刚晒过的棉被,让我有些昏昏欲睡。“不能把它称为‘残酷’,这是‘生存’。大家的意识里只有一个‘余环礼’,只有一个,没有亲眼见到便认定无客观存在的他们不会承认‘你’或者‘我’的存在。就像刚才一样,只是说我一个人在自说自话。”她温柔地笑着,而我已经失了对她做出任何反应的动力,只是静静地听着,“你开始变得虚弱了,我看得出来。我嘛,感觉很好。”

      “丛湾”不是河湾亦不是海湾。“从湾”是被针叶松的包围的城郊小地界。九乘十五的窗户正如相框,摄取到了一抹长春的墨绿。多年前为了防盗安装的铁条护栏把画布分割得支离破碎,我为此偷偷夜里哭了好几回。夜里,松树林也是在哭,呜呜的。扒开铁栅栏,打开窗户透进来,同我一块哭着。
      入梦后总是幸福的。松林的呜咽总进不了我的梦。
      “你不该来的。”她眯着眼享受午后阳光,“但我知道你会回来,也希望你来。就像从前的我一样。”
      “我记得。”
      “那你就知道,不必难过。”细腻的橘色阳光像是一层薄纱落在她身上。“总有一天,你会再把我骗回来。就像今天我骗你一样。”
      “我知道。”

      “下次再见了,环礼。”
      “下次再见,余环礼。”

      暑热正盛,白色水泥地好像快被热浪融化了一样。
      面前这个女孩子,怎么说呢,好像认识。
      眼神带着笑,又闪烁着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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